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起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了!”说着都鼓起掌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罢,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涎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拣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养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便宜货
胡也频
我们的军需长又要做喜事了——不,与其说是做喜事,倒不如干脆说他又要弄一个女人了。说他“又要”,这就是,自从他委任军需长以来,纵然还不到两年,是已经弄过七八次了,而且每次准弄到手的。照这样情形,说不定以后要弄多少次呢。这弄女人似乎就等于军需的一半职务。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弄,那倒不必研究。极简单的理由就是:由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的军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据着某一个地方的时候,弄多少个女人却是并不在乎的,这在他们的生活中,简直比开一门步枪还要平常。
对于弄,各人采取的手段并不一样,有的用欺诈,有的用诬赖,有的用野蛮,终于都免不掉威吓的。但是我们的军需长一个人独独冠冕多了,他用钱——钱并不多。关于这方面的耗费是也有账目可观的,这自然因为他是当军需的缘故,所以在一本另外的流水簿上写着——
第一个四十元
第二个三十五元
第三个四十四元
第四个二十元
第五个五十元
第六个三十元
第七个五十五元
假使不因为这样挨一个的记着价目,恐怕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会记不清白究竟曾弄了多少个吧。像这一本账簿,虽说并不特别珍惜似的也和“马料开支簿”放在一起,但有一个生朋友来的时候,总难免又故意去翻开,让别人知道,好像这账目正不亚于那少校肩章的光荣。
我们的书记官对于这本账簿有一句很好的赞叹:
“这比委任状好多了!”他说。
这真不是一句过誉的话。一张委任状在现职的军官眼中已经是寻常的东西了。可是这一本账簿却不寻常,这实在有它的新鲜异样的地方。譬如说,那账目中,虽然所记的全是多少元,但是元之中就有那各别的意义——如同四十元等于一个女人,三十五元则又等于别一个女人。而且这四十元和三十五元的每一元又等于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某一部分。单在这一点上,当然,比起那死板板的委某某某为什么什么什么的委任状,好多了。所以我们的军需长对于这一句话是十三分地受用的。
那么在他写着第几个和多少元之时,那心中的快乐和骄傲,实在不是别的人所能够知道了,至少总比他从军需上揩油的欢喜,要增加好几百倍吧。
那么这一夜我们的军需长又有了这种心情,因为他又在这本账簿中加上一笔了。这一笔是挨着“第七”添下去的,不消说是“第八个”,并且数目是“七十元”——这是比其余的价钱都大。
“这一个可不贱!”我们的军需长是这样觉着的。其实呢,七十元在他的身上真不算什么,他哪一夜不在赌博中输赢一两百。
不过女人究竟比不上麻将牌。我们的军需长是能够在牌桌上并不在乎的输上两三百,但他总不肯弄一个女人用上一百元。这一个七十元的确算是很不贱了。
为什么我们的军需长会这样贱视女人?自然,这有他的理由。他觉得无论怎样女人都不能和麻将牌相比的。打牌有输也有赢,钱是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昨天输了一百今夜又反赢了两百。女人呢,可就不同了,花四十就是四十,一百就是一百,是永远拾不回半个铜板的。因此在他的灵魂中便有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真理,这真理又变成格言了,是:
“宁肯在一副麻将牌上尽输,却不能只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尽睡!”
所以还不到两年的光阴,我们的军需长,截至此刻为止,是一个又一个,没有间断地把女人弄到八个了。在每一个新的女人弄到时候,那旧的,便像一床旧毡子似的弃掉了,于是由军需长个人取乐的玩具落为兵士们共同撒野的游戏场了。
在这里,谁能够不这样的承认吗?一个女人,纵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
轻微的印象
黎锦明
“四小姐,你的大姐和人家讲恋爱了。”多情的亢夫不到十五岁便成熟了,微笑的挑拨邻家汪氏的女儿。
“啐!……我告诉去!”四小姐说时,朝亢夫骇怪的翻了翻白眼,从玩伴中引身出来,仓忙的往角门回家走了。
两点槐花由树杪飘下。在亢夫白的颊上偎了一偎又飞去了。他默默无言,低头弄着肘旁的石榴花枝,折了一片小叶含在口中,啮出一点辛酸来。玩伴们都鄙视他了,因为他侵犯了汪家寡妇的贞洁和庄严……
灯光投在亢夫的发上,映出那柔黑的光辉。他面前斜摆着一册薄薄的英文,两个绿虫从窗上扑来,落在书面上像小蟹似的横行。——他呆呆的觑着,忆起刚才的事来。
“下次说话要谨慎些,她是青年的寡妇,怎么能用这种话去侮蔑她呢?”他的嫂子在窗外说。草扇拂在衣衫上的微声。
“赶紧去赔个礼罢!不然……”他的哥哥说,接着又调着他的女儿嬉笑了。
一阵悠扬的弦声从西屋楼上传来。他想起那楼上妙年的女儿,大约这时正在曼歌清唱。他又想自己如在非洲的大森林里孤独的踟蹰,浓烈的树香包袭他的灵魂,也有毒虫猛兽戕害他的生命。不觉间他倒在灯前昏昏的入梦了。
以后再也看不见四小姐来联合他来做玩伴。角门从此长时的关住,只偶时看见汪家太太开一回两回,伸出头来叫两句。他再也不敢出大门了,因为怕经过汪家的院落,怕遭受从窗镜里撄来的寒光,怕人们排斥的喁喁私语。
汪家大小姐还是标致啊,他仍然这般萦想,不过从此他在苦闷的萦想里渐次失却给她的爱力以至消灭于无。并且他相信女人的心情符合了孔夫子论女人与小人的一段话,他渐渐的畏忌女人,不爱和女人亲近。
槐花一片片洒到尘土上,又和尘土一同消失了,枝头结出一球球和扁豆似的槐实来,已是初夏了。爱乱嚷的喜鹊报着荣华的消息,鸽哨央央的在大气里放出和平的声浪。
好几回偶然撞着汪大小姐,在她容颜上领受了一些冷酷,和他的心境一样的冰霜。
一天,他夹着几本书在一条大街上踽踽的走着。一声叮当突然提起他没在沉思里的注意,他抬头看见一列正在飞行着的洋车。车上都坐的时装的女子,其中一个便是汪家大小姐,脸上还罩着凛然的冰霜。
“是吗?”一个悄声回顾说,于是她们的视线扑剌剌的一齐挂上他的脸。带着微笑又带着一些轻浮蔑视的神情。他不禁一阵羞惭,在羞惭里觉到这件不可解的事:似乎陷到不可拔的深渊里去了,只是遭受人们这样的侮弄和轻视。
这一件事永远镌在他的心头。他洞悉这事的内层了,他在狐疑里造出他初期的想象。
“哈哈,贞洁原来如此!”以后他常时兀自的笑说,将那英文课本啪的一声掷到桌上。
在梦境里也找不出像这一个奇幻的事……
绿荫盖着全部院落,暑气未消的夏晚,人们散聚在院中。孩子们只从花枝里窜,小姐们便默坐在竹床上,柔柔的拂着羽扇,抬起眼望着苍穹,在回忆过去甜蜜的故事。清淡的月光投在她们的身上,由耸动着的轻纱里映出洁白的肌肤;晚风也和月色一样的清凉,吹动了花枝,吹动了她们的美发,流出同一样的幽香。
亢夫从外归来,走经这个小小世界,深深的受了一回诱惑。
竟想不到她——他所忌畏的女人——斜着眼波睇着他了。他的心神一阵紧张,忙望了她一眼低下头去。然而他还是觉得女人的虚伪——这样甜蜜的暗示虽陶冶他生命的全部,只是昏黑的四周,找不出一条到那田地的道路。他受了诱惑,但他永远怀着猜疑。
每一次每一晚经行彼处,这机会里继续的给他以斜睇,目语。有时微笑,轻颦。
然而不过如此吧。他的心意只是在萦想里奔流。
一直到深秋,木叶由枝杪“嗤”的一声落下,院里布满了凉风和虫语时,才不见她的倩影。
年华如流水相逐地去了,他再来京都时已暌隔四年有余了。
他住在已经迁移了的寓所,站在茫茫的前程上,把这件残余的旧痕完全消灭了。他有时听到人们口边传来她的消息,说她已经得到一个美满的职业。他听后便淡淡的忘却,不愿意联想到那些故事。
有一天,他偶然听说她到这里,他只是挟着好奇心去探视她。她着了一件狐皮外氅,容颜还是和往年一样,只是消瘦了一点。他绝料不到她会发觉他的窥探。最令他惊奇的:她忽然脸上一阵红晕——流出少女时的容色——朝在他窥探的处所望了一眼,低下头来。
如今,他为她悲哀了,想到在世界上为礼教所牢笼的女子:有时很想恋慕她,但心意再也不许他恋慕她了。
买彩票
老舍
在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听听!二姐发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计了好大半天,原来还短着九元四角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分头去宣传,五十万,五十万,五十个人分,每人还落一万,二角钱弄一万!举村若狂,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账簿。
上哪里去买呢?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到利成记去买。可是,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只卖卷烟煤油,万一把十元拐去,或是卖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重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说;不但是行,他细掐过手指,还比东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记,大买卖,二姐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今年是鸡年,总得找属鸡的,还得是男性,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还是交给了三姥姥,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大家谁也没睡好觉。以我自己说,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就分两万,这两万怎么花?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买房子,还是做买卖好,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边的水泡,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夜半的虫声,都说着“五十万”。偶尔睡着,手按在胸上,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连气也出不得!特意买了一副骨牌,为的是随时打卦。打了坏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几块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羡妒,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也许被钱烧死;自己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心中有点发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还是没咱们的事,这才想起对尾子,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我们的是个“三”,大奖的偏偏是个“二”。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