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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生旅途(6)

老八确实没法像辛毅一样。老八和民工一起住工棚,夏天酷热冬天奇冷。吃饭时老八捧着小脸盆似的碗狼吞虎咽,里面除了几片青菜外便是冒尖的米饭。老八吃得很幸福,因为这能保证他有足够的力气去挥洒热汗。

老八先从拌浆提浆做起,也就是小工。老八干活时很不珍惜力气,除了拌浆提浆,还帮别的师傅干活,学砌墙学抹灰学贴瓷砖,等等。辛毅看见了,很是不悦,把他叫到一边,提醒他:“做工要精一些,要学会节省力气。你帮他们干,工资是发给他们的,你多拿了一分钱吗?”老八笑笑,无言。

“我们是同乡,我当然会照顾你。等以后招工,我去活动活动,争取给你一个名额。那时,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城里人了。”辛毅说。

老八就说:“谢谢毅哥。”

然而,此后的老八仍然爱帮师傅们干活。一晃,五年时间就过去了。老八这五年在工地干得很卖力,工人的所有技术活儿他都能干得很熟练,甚至还学会了绘设计施工图。但老八的身份没有改变,他仍然是临时工。

老八是在春天的一个晚上去向辛毅告别的,他说:“毅哥,临时工的工作我辞掉了,我要出去自己干。”

辛毅很惊讶:“自己干?干什么?”

“砌灶台、刮腻子、贴地板砖……有什么就干什么。”老八胸有成竹,“现在时兴居室装修,只要技术好,不愁揽不到活干。”

“哦,你是要去蹲街边,等人雇呀!”辛毅嘲讽地笑了,“你这种选择很冒险,怎么也比不上待在我们公司强。”

“我蹲街边等人雇,确实要冒风险。不过——”老八望望辛毅,笑了,“你们公司只接上百万元的工程,所以就有许多零打碎敲的小生意等着我去做。大生意,总是由小做起的,你说对吗?”

辛毅愣愣地看着老八离去。此后,辛毅很久没有见到老八,也不知他怎样了。直到老八辞职后的第三年,辛毅才听说,老八已经注册成立了一家建筑装潢公司,生意很红火。辛毅有点怀疑:这是真的吗?

等到他见到老八,已经是老八进城的第十五年了。那天,一个四百多万元的工程进行招标,辛毅所在的公司竞标失败,而获胜的竟是老八的那家建筑装潢公司。

竞标会罢,老八拉着辛毅去了酒楼。之后,又开着轿车带辛毅参观了他的居室。四房两厅,里面琳琅满目的家什令辛毅赞叹不已。现在已经明显发福的老八告诉辛毅:“知道吗,从买下这房的那天起,我就得到城市户口了。这样的房子,我还打算买三套,让老婆崽女一起进城,因为买一套房,就可得一个城市户口的指标……”

辛毅沉思着,似乎没听见老八的话。

辛毅在想:现在建筑行业不太景气,听说公司最近要调整富余人员五分之一,我也在内。怎样跟老八说说,让我跟他干呢……

珊珊和莎莎

饶建中

珊珊和莎莎是一对好朋友。

珊珊和莎莎都结了婚。

珊珊的丈夫结婚后考上了成人高校,说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事业。

莎莎的丈夫结婚后闯了海南,说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事业。

于是,珊珊和莎莎都独守空房。

珊珊觉得无聊就去寻莎莎。

莎莎耐不住寂寞就去找珊珊。

她俩在一起谈天说地,但谈得更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珊珊向莎莎炫耀自己的丈夫,说尽管带工资上大学在省城过日子挺紧,家庭经济拮据,但学到知识今后总会有用的。其实,珊珊觉得没趣,寄给丈夫的是钱,换来的只是满纸的感激之语。珊珊把怨言埋在心里。

莎莎向珊珊夸耀自己的丈夫,说尽管没有读什么书,但只要有经济头脑,照样腰缠万贯。其实,莎莎缺少精神上的慰藉,收到的只是丈夫的汇款单,很少有片言只语。莎莎把委曲藏在心底。

珊珊异常忧闷。

莎莎格外愁苦。

某天,珊珊和莎莎同时收到了丈夫来信。

珊珊的丈夫说他已大学毕业去海南了,人不能光有知识没有金钱,我当年报考高校就是为了今日好去海南赚大钱。珊珊看了十分诧异。

莎莎的丈夫说他已在海南考上了成人高校,人不能只有金钱而永远没有知识,我当年去海南就是为了弄钱为今天上大学打好经济基础。莎莎看了极为惊讶。

后来,珊珊收到的是丈夫的钱,她感到很富有;莎莎收到的是柔情蜜语,她觉得很满足。

虽然珊珊和莎莎仍然独守空房。

虽然她俩仍然在一起谈论自己的丈夫。

但是,珊珊和莎莎却成了一对真正的好朋友。

木匠的儿子

程世伟

马木匠的儿子怕血。这使他有办法催儿子弹钢琴了。那天,马木匠边磨刨刃边催儿子弹琴,连叫三声,儿子仍不动。小家伙正用铅笔往木板上画着什么。马木匠喊第四声时,他的拇指被锋利的刨刃碰出了血。马木匠用嘴去吮,两唇立刻染成红色。儿子放下手中的笔,愣愣地瞅,然后乖乖地弹钢琴去了。这下马木匠省了不少事,不然他有可能喊第五声第六声……最后把儿子揪到钢琴前,再替他打开琴盖,拿出应弹的谱子……总之要费好多事。马木匠发现自儿子学钢琴以来头一次这样自觉。他想,如果儿子见到血就去弹琴,那真是妙极了,要比打孩子的办法强得多。儿子挨打后自然会弹琴,但效果不佳,一边呜咽,一边按键,常把谱子搞错。马木匠决定用流血的办法督促儿子弹钢琴。

马木匠不想让儿子再干木匠了,尽管这门手艺已在他家传了四代。马木匠用了全部积蓄给儿子买了一架钢琴。马木匠是在一位教授家做木凳时听说钢琴是贵族乐器的,他决定让儿子学钢琴。

马木匠慢慢拿出刨刃走到儿子身边。儿子正专心做一把木枪。他从儿子手中夺过木枪,将刨刃立在左臂上,说:“从现在起,让你弹琴,你就要认真去练。不然,这东西就要割爸爸的肉。”儿子不懂老子的话,只管去抢那木枪。马木匠见儿子仍不动地方,真的在刨刃上用了力,鲜红的血立刻涌出皮肤。开始儿子只是傻傻地看,接着杀猪般地奔向钢琴。马木匠用湿毛巾擦去臂上的血,站在儿子身后欣赏儿子弹琴。琴键上两只小手不停地跑动,时而腾出一只手抹去面颊上的眼泪。马木匠拍拍儿子的肩,说:“以后让你弹,你马上就弹,不要……”儿子突然转过身,握着拳吼道:“不弹!不弹!永远不弹了!”

这是马木匠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愤怒的火焰直冲到马木匠的喉头。他转身操起一根桌腿粗的方木,狠狠朝钢琴砸去。儿子真正地吓傻了,蜷曲着身子躲在墙角发抖。马木匠没有打儿子,却连续向钢琴猛劈,直至孩子妈跑进来。钢琴表面木板均已零碎,孩子妈心疼地坐地大哭。

钢琴不能再学下去了。马木匠承认自己做了一个钢琴梦。待冷静下来一算,三年来仅学费一项就花掉2000元人民币。

马木匠决定卖掉砸坏的钢琴,价格多少不妨,免得看见它生气。星期六晚上,马木匠就领来了买主,但给的价钱实在可怜,尽管马木匠连说,里面的机器没坏。买主却只给1000元,多一分不要。

第二天下班,马木匠连澡都没来得洗便坐着买主开来的汽车回家拉琴了。老马推开家门,一个奇迹出现了:一架完好无损的钢琴立在那里。马木匠惊呆了,买琴人惊呆了。只有木匠妻在一边微微地笑。她告诉丈夫,钢琴是儿子修复的……马木匠弯下腰用那双粗糙的手仔细摸着钢琴,最后走到儿子身边,抱起他的头,猛烈地亲起来。买琴人在一边问:“他是你儿子?”马木匠骄傲地说:“是的,一个木匠的儿子,他只有十岁。”

刺猬

小山

那时我正养着一只刺猬。

已是腊月,我用戴着白口罩的嘴跟村妇讲价,在沈阳青年大街,在碎玻璃一样的寒风里,买下了这个长硬刺的“小圆团儿”。放在我的书房里,它暖暖地舒伸开了,锥嘴上的亮眼睛把我当成了好大人。

刺猬很干净,我洒在一角的苹果块和米,夜间我睡着时,它给我划分出了“菜”和“饭”。我却不知道它把尿撒在哪个堆上。

那姓邢的人夜里来到我家。他以为他会写几首诗就和我同道,还以为他现在是大报记者,就可以使我觉得他有身份。他大谈爱,根本动摇不了我这颗自愿离婚的心。

我和他讲着话。我的刺猬在抓挠着它的玻璃房。姓邢的说:“你真有意思,养刺猬。”

养狗的女人是些富傻了的女人。何况我厌恶顺从已像小板凳似的长毛狗。养猫的女人太缺乏爱,也许守着她的男人是个笨蛋。

而且,我不是宠玩刺猬。它让我想起榛树和岩石。如果它能坚强活过这个我也孤寂的冬天,开春时我要亲自把它送到风吹羊齿草的山坡上。我就又一次进山了。

可以肯定,一些夜晚自己胡思乱想确实比什么男人赖着你强。尤其他还弄着深沉。

我问姓邢的关于男人和友谊。姓邢的回答男人和女人没有纯粹的友谊。我想告诉他:男人和女人也没有纯粹的性关系,性的快活在于动之以情。可我怎么会跟他说我的观点!

音乐也倦了。一张呜咽般的提琴CD碟。

我告诉姓邢的,我仍读普希金的诗,还有史诗《吉尔伽美什》。有时我读得串串泪珠滚过冷颊。在我最凄凉的时刻,我不选择第二种消遣方式,诗使我进一步昏迷。

姓邢的却笑了。他脸皮上浅显地暴露着他认为我好笑。

我也笑了。把音量再放大些,连喝几口酒一般的咖啡,这能让我在夜间走得更远。

我给他看几篇散文,我写民歌的,我写阳光的。不是吹牛,收罗远古民歌走远路,我比那些书斋里的硕士研究生精力旺盛,如痴如醉。我说再过一段时间,我要去青海高原走一趟了。姓邢的羡慕我几句,眼神又深情地瞧我了。

刺猬抓挠着玻璃,夜里它不睡。在山上它吃更小的动物和昆虫,星光照耀着它穿过阴影。而在我书房里它只能仅仅保留“不合眼”的夜习惯。这时它两只小手把着栅栏一样撑着玻璃身体直立着,向外望着——我敲了敲它的带硬刺的脑袋。

回转身,——“我们睡吧。”

姓邢的连忙站起来,是的,子夜已过了。我拔掉音响插头,给他指着说:“那是厕所灯,那是热水壶。”

还没等他问我,我一把扯下蒙画的大罩布,铺在了长沙发上,把我弟弟寄放我家的行李展开,枕头摆好。

我才不看姓邢的反应呢。关上书房门的刹那,向他一笑:

“晚安。”

回我的北屋卧室,锁死门。打开床头灯,顺手牵过一本《雨果传》。

文具盒

司玉笙

厉劲的北风篦子似的梳刮着裸露的皮肤,英的手背上就有一道道血口子……

娘说,女孩子家能识几个字就中了,遭那个罪咋?

英听了,眼泪就扑塌扑塌掉下来。常沾泪的那地方便有了印痕,似两片干柳叶。

过年了,乡里分给村里一些市里人捐的衣、物,村里再分到户。听到吆喝声,娘带着英去领。

村长的家就是村里办公的地方,只比英的家多一张床和两把一坐就吱吱作响的白茬椅子。

捐物只剩下一双皮鞋、一件半旧的红毛衣和一个塑料文具盒。村长脸上透出难色,说,大妹子,拣一样吧,还有两家哩……

娘就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件红毛衣,抖了几抖就往英身上套。

英直往后趔,眼光却扎在那个文具盒上。娘说,那物件不挡寒,要它咋?

村长讪讪地笑了,说,这闺女中……

娘叹了口气,将毛衣在手里窝来窝去,说,你真憨……

英的眼泪又下来了。娘说,甭哭,依着你还不中吗?

得到这个文具盒,英把它当作宝贝,用布包好,放在枕边,从不往书包里装。没人的时候,她就打开它——就像打开一个天地:文具盒里有花花绿绿的贴画、课程表,还有一杆漂亮的自动铅笔……拿起自动铅笔,她就觉得自己也会在市里某个明亮、温暖的教室里……

几年后,英考上了中专,去市里上学。临上路时,她没忘了将文具盒随身带上。

开学头一天,英拿出文具盒摆在桌上——唯一能和同学一样的,就是这一件了。

同桌的叫丽,家就在市里。看到那个文具盒,丽不屑地一笑。待英掀开它,丽的眼睛就睁大了,那个课程表是她设计的……

丽说,你真爱惜……

英笑了,说,有了这个文具盒,我就不爱哭了。你小时好哭不?

丽不答,脸却红了。她没敢说这个文具盒是为了让妈再买一个更好的而捐出的。当时妈说这还能用,她就闹,还哭鼻子……

英和丽成了好朋友。临近寒假的一个周末,丽邀英去家里玩。英不去,说,我娘说了,不让我到别人家去。

丽说,我妈妈主要是想见见你……

英就去了。

从丽的家回来,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娘,我想要一件红毛衣……

红灯

罗燕如

小港机场下完了客人,运气不错,又有人拦车。

我偷偷地端详了这位小姐,不很美,但五官分明。两排长睫像围着湖泽的小丛林;弧型分明的双唇,很有个性地紧抿着……

“民生医院。”抛下了目的地,便合上了眼,斜倚在后座,似乎很累很累。

我扳下了车资表,比平日更专心地开起车来。说也奇怪,忍不住从反射镜中,多看她几眼,但我不能看得太勤,免得让她误会我心怀不轨。

车行一半,我在镜中,忽然看到她潸潸泪下,就像一枝带雨梨花,惹得我有说不出的怜爱。

“探病吗?小姐。”本不应该向乘客多舌的。

“……”拭干了泪水,她轻轻地点头。

“病情如何?”该死!问这干吗?开几年车,最痛恨的,就是一上车叽喳不停的乘客。今天自己中了什么邪?搭这个什么讪?万一……

“弥留。”沉重地吐出这两个字,她像决堤的洪水,哭得凄凄切切,叫人好不心疼。

我见过弥留的病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气。她一定急着见这个亲人,慢一步说不定天人永隔。我该……

于是,加足马力,闯了一个红灯又一个红灯,甘冒被警察罚款的危险,我想帮她一点儿忙。

“嘎——”到了,踩稳了刹车,油然而生的英雄感,使我无限骄傲。好啦!现在就等着她谢意的眼光……

谁知,“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自我的左颊。她原本姣好的脸孔,一阵青一阵绿地扭曲成一团,从牙缝中恨恨地挤出:“都是你们这些没道德的司机,专抢红灯,否则我先生也不会被撞得奄奄一息,躺在医院里!”她像丢垃圾一样扔了两百块在我脸上……

有风吹过

张卫华

那天,我去玲子家,见到了皮皮,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天薄薄地阴着,太阳在云里若隐若现。偶尔有风吹来,拂动路边沾满了尘土的柳枝。我随玲子往村子里走,未到家门口,玲子就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对我说:“瞧,那个女孩叫皮皮,十二岁了,一个小傻子,她一直跟着姥姥,今年春天她姥姥死了,才把她接回来。”顺着玲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小姑娘在磨盘上坐着。她的头向上昂着,头发蓬松地遮住了耳朵,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理过也没有梳过了。她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太阳的方向,目光好像要把云层啄破。我并没有感到好奇,傻孩子并不稀罕,傻孩子没人要也不稀罕。

转眼间我就把这个傻姑娘忘了。吃过午饭,话题不知又被谁扯到了皮皮身上。玲子的哥哥说:“你来的时候,没有碰见一个叫皮皮的女孩吗?唉,十二岁了,心眼也就和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不过,她有个特长,你随便给她一张纸,她就能撕出一个小动物来。”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片来。那是两只小猫,神态各异:一只正作匍匐状,头向前伸着,眼睛瞪得圆圆的,耳朵竖着,尾巴挺挺地拖着,好像前面真的有一只老鼠;而另一只则是悠闲地半坐着,头向后扭,留恋地回顾着,仿佛湖边梳洗的少女正望着水里的影子独自陶醉。两只猫,不失猫的形态,又仿佛带着人的灵性。我的好奇心终于被勾起来了,我真想见见这个傻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