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桃花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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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村子里的人开始串联,他们的行动隐秘极了,害怕汉奸。在班上,大多数人还表现的和以前一样,但他们心里洋溢着一股喜悦和兴奋,他们期盼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矿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山底村民的变化,山底比以前更热闹了。外地的民工越来越多,他们来了一时没有活干,就住在山底人的窑洞里,这些人真能吃苦,一片巴掌大的炕,可以挤下七八个人,他们似乎也在等待什么。矿上接回了好几辆银灰色的车,村里的司机说,是日本产的丰田霸道。村里的人们说,日本人真他妈坏,造个车还要叫霸道,霸咱们中国人的道。江七说,这些车是日本人的狼狗。人们觉得江七有些糊涂了。他的树有几棵活下来,江七每天不是去浇水,就去转悠。这么多天下来,江七的身子轻的几乎能飘起来。他脸上除了那道可怕的刀疤,还有那些皱纹越来越深,像极干旱时龟裂的土地。人们在想,江七到底多大了?他不说话的时候,站在哪儿打呼噜,像一只猫。把准备和日本人干的消息告给他,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居然泛起光泽来,表情生动极了。他说,真的?我真的还能和日本人干一场。

快八月十五了,这个沉甸甸的收获的时候,因为干旱,变的轻飘飘。一大块玉米地,不到一个小时就弄完了,玉米像老人稀松短缺的牙齿,灰白灰白,边弄边往下掉,最后两箩头就挑回去。土豆像葡萄一样大,散发着腥味,谁都不知道能不能吃。

山上轰隆轰隆的炮声接连不断,忽然沉寂,静极了,然后满村子的狗狂叫起来。洞里塌方,三个进去放炮的外地人都没有出来。刨开堵住的矿洞和石头,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出来,平时总是灰扑扑的异乡人现在脸色变的苍白,满脸的灰尘和矿粉也没有掩饰住苍白,这种颜色像宣纸上的一大块墨,慢慢渗出来,像冰一样坚硬,像刀子一样锋利。鲜红的血淌在这苍白的脸上,鲜艳夺目。他们被送往医院,这个时候他们大概已经不能称作人了。山底的人们以前只知道煤矿塌方,没有想到铁矿也塌,他们的脸色发白,心很久还在紧张地跳。

县里、镇里和有关职能局的领导都来了,铁矿停产。整个山底乱糟糟的,人们都在议论这次事件。那些平日灰头土脸的外地人此刻涌在街上,他们像白天出洞的老鼠,让人感觉很不自然。饭店、酒吧、歌厅挤满人,人们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只是喝酒。白奶子的小姐被从一个地方召到另一个地方,大街上满是她们身子白哗哗的光。警察们似乎无暇顾及卖淫嫖娼,他们到出事的洞口前查看,到外地人聚集的地方等着。过了两天或者是三天,一大群人从山下奔上来,大概有二十个,他们其中一多半人穿着白色的孝衣或戴着孝,脸上都是悲哀和愤怒的表情,这是死者至亲的人和家属中的精英组合。他们一来到山底,山底整个村子都变的悲哀起来,那些穿孝的年轻女人哭着倒在地上,几乎所有的外地人和山底的人都涌到街上。然而这些外地人并没有在山底呆多长时间,就被矿上和警察接到县里的宾馆,商量赔偿问题。他们被巨大的悲哀几乎要袭击倒了,还要和矿上谈这个主宰了他们一辈子的东西---钱。此时,呆在山底的人们似乎除了喝酒、唱歌、玩小姐、拌嘴、拔刀子,没有其他可做的。江七的毛驴驮着水,江七边走边骂日本人,他的驴似乎能听懂他的话,他骂的声音越高,驴走的越快。村里的人们记起,江七自从载上树,每天都往沟里驮水,他那些树每天都喝水?

又过了两天,矿上开工了。山底的工人们呆在选厂,不知道那些外地的工人们走进那个矿洞是什么感觉。那些死者的亲戚,都被打发走了,据说每个死人赔了二十万。山底的人们似乎知道矿上不用他们去采厂的道理了。二十万,这就是一个人的价格。他们的地下活动更积极了,他们不想把自己变成二十万。

但是矿上开工几天又停了。记者在报纸上把矿上的情况曝了光,上面要检查验收。眼镜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得意。矿上给每个工人发了《安全操作条例》的小本本,要求每个人背会,在办公室挂上镶在镜框里的《安全生产条例》《安全施工条例》等规章制度。检查验收时来了好多人,山底的人们有些激动,他们觉得日本人这次大概要完了。但这些人检查验收的速度非常快,他们几乎没有问一个工人,只是在办公室坐了半天,听矿上汇报,然后到矿上和选厂匆匆转一圈,没有等到中午,就让矿上的陪着下山了。他们刚走,矿上就开工。

江七说,汉奸,一群汉奸,吸血的蚊子,睁眼的瞎子。我这个快死的老汉也能看见沟里的大坝一开,山下多少人得死,这仅仅需要一场大雨。还有这空气,怎么闻着也觉得里面有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那些人是用屁股出气……

那天晚上,一辆矿上的霸道着火了。它停在厂房前,厂房里还有人。半夜里听到狗的叫声,里面的人出来,车已经着了,而且上面好像浇了汽油,怎样也扑不灭。第二天,山底的人们都在兴奋地传播着这个消息。江七说,昨天晚上听到雷响了。雷抓坏人,先烧了他的车警告。但是除了江七,谁也没有听到打雷声,而且已经早过了八月十五,哪里还有雷啊?警察们又上来了,还带着狼狗。江七说,日子怎么越过越颠倒了?当年日本人带着狼狗抓共产党和游击队。现在共产党带着狼狗帮日本人抓游击队。人们觉得江七完全老糊涂了,现在哪有游击队啊?但是谁也想不到警察把张刚带走了。江七站在警车前,说昨天晚上明明听到雷响了。警察让他站开,别妨碍公务。江七跪在警车前,说他就是放火的人。几个警察把他抬起来,放一边。江七又跑过来。山底的人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围住警察,要他们拿出证据。警察说往走带张刚是因为他私自设卡,拦路抢劫。张刚一句话也不说,他的一条腿稳稳当当站在那儿,脸上平静极了。计白说,张刚收费是经过村里研究决定的,张刚收下的钱上缴村里。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坏了村里多少路,不该让他们出点钱修修吗?警察说,私自设卡收费就是违法,村里决定的是集体违法,谁是领头的处理谁。一直不说话的张刚说,给我点根烟。好多人都从口袋里往出掏烟。蛋蛋转身往自己饭店跑。张刚用嘴接住一根烟上车,警察似乎想阻拦,又没有动。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道,蛋蛋喊,等等,等等,他举着一条云烟跑过来,这是我饭店里最好的烟,张刚你拿着。

山底的人们在张刚被抓走的卡子前慢慢坐下,一个挨一个,把路堵的满满的,没有人说话,人们好像商量好似的一排一排往后坐。江七在人群前手舞足蹈,边哭边说,让日本人来吧,让他们把我们打死,用车把我们碾死。我们不活了,我们不欢迎你们,你们滚!

矿上的人躲着没有出来。一会儿工夫,县里、镇里的领导和警察来了。县领导让村民们起来,派代表去村委谈话。村里的人没有一个站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镇里的领导也帮着县领导说。山底的人们静静地坐着,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以前他们见了镇里普通的一个干部,也是十分热情地问好。时间好像凝滞了,那些雾蒙蒙的尘埃在慢慢落下,领导们白胖的脸粘了灰尘和矿粉,颜色变的有些发灰。太阳开始慢慢露出来,像浸在污水里在渐渐澄清,山底的人们脸上有了金色的光泽。

县领导说,说啊,说吧,你们有什么要求,你们提什么条件?刚才抓的那个人确实犯了法,咱们要依法办事。你们可以谈别的事情。计白站起来说,张刚设卡收费的事情是我们村里决定派他去的,犯罪我这个支部书记比他更厉害,把我抓走吧。烧了日本人的车凭什么说是他啊?坐在地上的村民们都喊,把我们都抓走吧,把我们赶出这个村子,赶出这个镇,赶出这个县,让日本人来吧。江七说,车明明是雷击了的,你们抓人,我说是我,还不信。雷还要抓人呢?谁良心坏了抓谁。县领导擦擦额头的汗,你们坐在这儿解决不了问题啊,有什么咱们可以坐下来谈,我们保证重视,保证解决。不满意的话你们可以去纪检委,去市里、省里告我。

人群慢慢站了起来,灰尘随着弥漫起来。

眼镜连续在网上发表帖子。

每天山底的村民代表被镇里接上去协调解决问题,县里派了工作队、矿上派了代表。和县领导、镇领导、矿代表一起坐在会议桌前,桌上摆着水果、瓜子、香烟,村民们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他们大口吃着水果,大把抓着瓜子,一根接一根吸那些好烟。其他的代表们只是吃几棵瓜子,吸根烟。村民们在这儿竟然第一次找到当主人翁的感觉,他们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村里商量好的条件,一下也不松口。

好多网友支持眼镜,坚决要求他们坚持合理的要求。还有很多跟帖文章严厉谴责日本商人在中国野蛮地进行掠夺式开采,工人们像奴隶一样工作,没有安全保障。

眼镜领上村民看这些帖子,坚定了山底代表谈判的信心。他们要求日方进行污染赔偿,并帮助恢复建设,对于烧车的事件要认真调查,把张刚放出来。县里镇里的领导以前只想着引资,增加财政收入,没有想到群众如此抵制,舆论如此激烈。他们只好做日方的工作。日方好像也感觉到舆论的压力,他们表示一边整改,一边帮助山底村进行恢复性建设。

张刚先被放了出来,烧车的事在继续调查。关于设卡收费,是村里的决定,由于计白决策错误,免去支部书记职务,给予留党查看处分。张刚出来的时候,山底的人们像迎接一位英雄。日方给了山底村一大笔资源环境补偿费,山底的人们准备绿化家园,发展红色旅游,并开发自己的土特产品。日方开始加固尾矿坝,利用处理废水,深埋废渣,在矿洞里安装先进的监控探测设备……

江七开始种桃花。他说,咱们的山上原先都是桃花,春天一开,漂亮极了,桃花可以观赏、美容、入药,桃子美味可口,桃树可以辟邪。

山底的塬上、坡上、地埂边种满了桃树,随着季节的变冷,这些树的底部被围上麦秸和稻草,细嫩的枝条和芽口被用塑料布包上,越来越多的人像江七一样,赶着小毛驴走在山道上,人们都憋足了气,等待春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