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忧国忧民(中华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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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田园

我把纸放在一棵树上,写树一样的诗句。我看见我写下的诗句在风中摇曳,我感到村庄的存在,并企图进入。我像一只蜻蜓,在水面写下我的心情。一阵风过,唯有空茫的倒影。

我所围绕的树一直沉默,它的不屑使我恼怒。我的体内只剩一点意志,像最后一粒火种。我在旷野找不到我的马匹,它们从不曾在或远逃。我孤单一人,和我的影子共诉沧桑。

我知道快要下雨了。乌云一朵朵盛开,天空成了黑色的花坊。我知道这场雨马上就要来临,尽管已下过三次大雨,河水已经泛滥。这雨无论如何要下到我的村庄,给我以致命的一击。

一本书被扔在水里,字迹模糊,我无法读懂。这条河流在书页间进进出出,它也无法读懂。无法读懂,就将它撕碎。现在我看见一本残缺的书——残缺的树叶,脉络分明,是时间写的诗行,我读出了死亡。我的影子投进水里也残残缺缺,被鱼儿阅读,它们读懂了什么却从不向我言说。我的悲哀是沿着这条河流行走所不期而遇的一条蛇,它有着漆黑的眼睛和沉重的头颅。

我看见我的麻雀飞上了天空,像一块扔进天空的石子。一会儿它落了下来,落在田畴上,扑通一响,像一块石头,一点都不轻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只麻雀,我要学着接受这个事实。我望向树梢的目光随着麻雀的降落而降落。

无边无际的庄稼生长在乡村的心脏,它的心跳就是植物拔节的声响。这人间最动听的音乐,为何总被人忽视?在大街的人流中,感觉太阳的灼热和汽车尾气的辛辣,我淌下两行泪水。

我的内心涌动着歌颂的欲望。我要歌颂和平、阳光、雨水和梦。让这一切保持它们的纯真而不受玷污。我要直接说出一些真诚的言语,使麻木的耳朵震惊。我还要在泥泞的路上种满花朵,让芬芳使路人忘记劳顿。我想念一些不朽的事物,它们的存在像天上的恒星,拥有永远的光明。我要擦亮我的眼睛,在昏暗的大地和天空中,看见一只只随风而舞的蜻蜓。

我摸着长满青苔的瓦砾,感觉一种时光力透胸膛。我拔下一棵墙头草,发现它扎根的地方和我一样贫瘠。现在,我所能做的一切毫无寓意。我头顶的云朵深处,有透明的雨水在凝集。

我看见动物们坐在树下,一言不发。它们从不到处走动,单纯的目光望着远方的云,不知内心里是否思绪翻滚。我何尝不是这样一匹动物!我们的境遇无比类似,我盯着它们就是盯着我自己。我看见它们咀嚼我的诗行,不知能否会在它们黑暗的体内闪光牧羊人离我们而去,我们四散在原野,寻觅食物和窝棚。我们痛楚的眼神像冷雨,敲打在干硬的土上,如皮鞭抽着肋骨。我们阅读所有植物的叶片,仍不知哪一片将我们的命运记录。

鸟儿在树上行走,每走一步都从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这是脚印。我看见枯黄的脚印从树上掉到大地,最后融入泥土。我们在时光之河行走,脚印是一只只木船飘满河面。但它们转眼间驶向远方,只留下空荡荡的河面。

墙头上盛开着几朵寂寞的小黄花,没有风,它们静止在干净的空气中,一动不动。我觉得我们的体内开满了寂寞的小黄花。现在是盛夏,正值它们繁荣的时节。它们待在我的体内,终日沉默寡言,如一个待嫁女子。我的身体是充满幽怨气息的闺房,我等待它们出嫁的时刻。

我想坐在一座山的一块石头上。石头上有一棵草,前面有一棵树。我感觉有雾在缓缓地升起,我在云雾深处冥想——尘世的一些事情。

我想让我的书房对着阳光,书中一些晦涩的词句才会被照亮。我看见自己在书房里闪光,仿佛温暖的太阳。我把心中的光线一束束袅出,固定在雪白的纸上,成为动听的抒情诗。

我想在集市中迷失自己,散集后,随便朝一个方向走去——天空、大地、树木都是我一个人的。我看见我的影子越来越小,几乎消失。一只绣花鞋漂在水面,称托浮起。我向另一个集市走去,我追求永远的迷失,在迷失中遭遇美丽。

我在旷野迷失,不分东西南北。但终于出现了落日,我看清了方向。一轮蛋黄的落日,贴在西天角,像上帝的一个指印。可只一瞬,我再回望时,它就被无边的阴云淹没了。难道它被淹没的地方就是西方吗?它出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方向?我不知道。我感觉它的隐去就仿佛在我身体里隐去一样,没有丝毫痕迹却深刻无比。

一天下午,我看见一只斑鸠站在高压线上,一动不动。此时,狂风四起,雨飘来飘去,一切事物都在动荡之中。唯有斑鸠,冷冷地凝视前方。它脚下就是灼热的高压线,它却无动于衷。而高压线仿佛连通了我的肉体,使我焦灼无比。

母亲在雨中牵羊。母亲想把它牵进屋避雨。突然,在母亲和羊面前出现了一汪水,母亲跳了过去,但羊却盯着地上的水,像望着深不可测的河流,四只脚钉在地上,不敢挪动一步。母亲使出最大的劲仍无法将羊拉动。母亲和羊就这样僵持了很久,母亲和羊都被雨淋了个透湿。

母亲在河边洗衣服。刚下完雨,河水漫溢到母亲脚边。母亲的脚边有一棵被雨水冲倒的树。母亲就把要洗的衣服搭在上面。在母亲洗的衣服中间,有我的白衬衫。无论我什么时候穿着它,都能嗅到这条河流的气息……地里的花生熟了,我必须去拔。坚硬的果实在土中哭泣,我必须把它们救出来。从我拔第一棵开始,下一棵,下下一棵,以及下下下一棵,都在焦急地等待我的拯救。装在大车上的花生在黄昏无边的田野上感到了孤独。我将大车拉回家,我必须付出劳动。

我听见农夫在地里谈话,谈论我的命运。他们想给我施肥、拔草、捕捉害虫。他们想念我有一个好的收成。我看着自己的长势,忧心忡忡。

我眼前走动的是背草的女人,一只手臂挽着巨筐,另一只手耷拉着甩动。她完成了一天的劳动,而天空也慢慢暗下来,使田野模糊,使我无法看清劳动的痕迹。但我知道一切都已发生。

我在金色的麦桔垛深处掏,疯狂地掏。我梦想掏出一砣黄金,或者童年的记忆。童年时,我就这样掏,掏出一个大洞穴——一生的归宿。

天空暗了。树木、土堆、飞舞的昆虫都看不见了。比如,我只能看见飞到眼皮底下的蚊子。我还能听见门外小孩拍手的声音。蝉还在坚持最后一丝喑哑的呜叫,它们必须吐尽最后一滴光明。我听见不远处的村庄有人叫卖,音调拖长,像一种说唱艺术。我边打蚊子边写这段话,天色暗得我快要看不见纸上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