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读书就是一切。如果你还没有学会用“酶”来消化你读的书籍,那么这些书还会回到书架上去的。
各人的“酶”可以完全不同,我的“酶”就是捕捉蟋蟀的野趣。
已经50高龄的人了,每年的农历白露一到,我都要童心大发,去远郊一亲秋野的芳泽。
工具可以带得非常简单,挎包里,电筒、网罩、旋凿、竹筒而已。秋夜漫步秋野,仰天则长河耿耿,星汉灿烂,问清风明月蒹葭苍苍;俯首则大地流金,万籁齐鸣,叩古树残碑白露茫茫。李渔《秋季行乐法》说:“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
四十年前的秋天,我们几乎天天出没于秋野,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一回到大地,一嗅到熟悉的泥土味就会自动地寻找捕虫环境。经常耕耘的庄稼地不会有好蟋蟀,山芋地、蔬菜地、瓦砾堆、浅草瘠地尽出烂虫,而墙洞、石缝、大树根、河岸边、毛豆地里则常有上品。于是虽然肚腩稍嫌碍事,我还是习惯性地蹲下,手执电筒,相当娴熟地蹑步潜行,向苍老而洪亮的虫鸣声靠近,临战的兴奋使我周身血脉赍张……三秋大将,有的匿于树根,有的藏于石罅,有的隐于墙洞,但是也有“大隐隐市”的名将,一片薄瓦甚至一片豆叶下也会藏着一位“楚霸王”或者“岳武穆”,它只是啃个浅浅的泥槽躲着,两头堵着松松的“纱窗”而振翅高唱着。你用手电突然照它,它却傻傻地探出晶亮的脑袋想弄清究竟,然后你用网罩罩住前洞,用旋凿伸进后洞一捅,它就“啪”地跳进你的网罩,也许身体沉得足够把网线也拉得脱落下来……少年时光又回来了——我清楚地记得,子夜前,大部分“将军”均不鸣叫,它们去哪里了呢全爬出窠臼觅食去了,如果你这时用手电在洞外、墙角、地表和毛豆地的垄边静静地寻找,常有意外的收获。子夜后,凌晨前,“将军”们开叫了,但是名将叫声矜持,只是偶尔几声峥嵘,你必须极其耐心地等候,听准了下手。
等待的过程,又是一个美妙的过程,看北斗壮丽,闻稻花清香,年轻时读过的吟秋佳句又回来了,想着欧阳修的“秋声赋”,想着刘禹锡“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想着贾岛“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想着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禁感叹“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笠翁的月亮,诚如今否?方孝孺的月亮,诚如今否?苏东坡的月亮,诚如今否再上溯,孔夫子的月亮,亦如今否?更悠远的还可追溯“风、雅、颂”的初始吟诵者,他们在这样的秋夜,感受会和我一样吗,会遥想着三千年后的一个晚上,有一个年过半百的秋思者,捏着“竹管筒”,枕着露水缅怀先贤吗……启明星渐渐地升起。虫鸣声渐渐地稀落。踟蹰了一夜,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你可能一条蟋蟀都没有逮着,但内心却充溢着那种“不立文字”的喜悦。
我本觅趣而来,兴尽而归。王子猷雪夜访戴,何必一定要撞个满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