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暗了下来,狂风乍起,很快一场雷阵雨就要来临了。这段时间都这样,简直成了规律,上午艳阳高照,烤得人要蜕一层皮,到了下午五点钟就开始风雨大作,来一场痛快淋漓的雷阵雨,七点左右又风清云淡,整个南京开始进入一个清洁舒朗的夏夜。风起的时候我跑上四楼收衣服。楼顶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我是第一个收衣服的人。大风拉扯着晒干的衣服,像一个人攀着绳索奋力摇荡,上衣横斜,裤子们绷紧双腿站了起来。
三两下把我和卢晓东的衣服收好,正要走,看见地上飘过来一只粉红色的胸罩,被风推着一圈圈地翻滚。我想起了舒月的淡蓝色的胸罩,这个会不会是她的?也许卢晓东能认识。不管它是谁的,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不把它捡起来,它就会被风推下楼去。可是这种东西,除了摇摇的,我从没碰过别的女人的,我也只给摇摇收过一次这样的衣服。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捏着带子把它拎了起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它挂好。然后我就看到了老冯的女儿站在通向楼顶的门前,我一紧张,胸罩掉了下来,但本能使我又迅速把它抄了起来。
“被风吹掉的,”我的争辩使我觉得自己可笑。“我只是想把它重新挂好。”
“我看见了。”因为羞涩她的脸色微红。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抓过胸罩,猛地藏到了身后。“谢谢你。”
那东西竟是她的。我含混地吱唔一声,向门走去。听到她说:“你叫穆鱼?”我站住,转过身,答非所问地说:“你叫冯小猜?”
我们都笑了,彼此点点头,我就从楼上下来了。我把衣服叠好,听到小猜从门前经过,她哼起了歌,好像是《紫竹调》什么的,声音很好听。有点意思,做了这些天的邻居,竟然不相往来。其实也不是一点往来没有,比如小山在我们这边看动画片,她常会站在门前叫弟弟回去,只是我们没有直接对过话。最常见的对话都是转述,比如我说,小山,快回去吧,姐姐叫你吃饭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她知道我的名字一样。早上老冯离开宾馆,照例在出门前再把事情交代一下:小猜,这件事要做;小猜,那件事你留个心;小猜,别让小山到处乱跑;小猜,晚上我回来要很晚,你和小山先吃饭,别等我;如此等等。我知道了她叫小猜,冯小猜。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卢晓东不在,小山准时跑过来看动画片。看了一大半,小猜来到门前,她叫小山回去吃晚饭。小山托着下巴看得非常认真,不理她。我对她说,进来坐吧,小山上瘾了,很快就结束了。小猜扶着门框犹疑地进来了,窘迫地坐到我递过去的椅子上。
“你们的电视真清楚,”小猜说,两只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小山天天来看动画片,不烦你们吧?”
“我们也看,”我说,“小山挺有意思的,还跟我一块儿散步哪。”
“他就是喜欢热闹,本来应该我带他出去玩的,可是到了晚上我常没心情。”小猜的神情有些黯淡,大约是体会到了生活的难处。老冯每天都在外面跑,毫无疑问是去找一条可以支持生活的来钱的路子。
“别想的太多,你应该放松点。”我把教师的职业病用上了,给她做心理疏导。“过会儿请你去散步,也许心情就会好多了。”
“一起去?我觉得,”小猜的话只说了一半,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话,还有不好意思。
“没事。一起带小山走走。”
他们饭后,我们一起去了鼓楼广场。这是我和小猜的八次散步中的第一次。散步让人心情愉快,小山高兴是理所当然的了。我看了一天的书,放松一下大脑也很有必要,因为散过步还要继续看书。小猜的快乐是层层递进的,一点一点地生长饱满起来的。第一次去散步她也高兴,但主要还是伤感,我看得出来。出了宾馆她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儿才走,她说,我都好多天没出门了。言语低沉,颇有老人回首往事的苍凉。在广场上她很少说话,有些开心,却也心事重重。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小猜提出来要回宾馆。他该回来了,她说。她指的是她的父亲老冯。
以后的散步中小猜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时间也渐渐延长。她开始说话,她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伶俐,清净,对世事所知甚少。每次都是她先提出来要回去,她担心老冯回来了。她总是说,他该回来了。我想小猜是个孝顺的女儿,知道心疼父亲,他在为一家人的生计东奔西跑。小猜说,他一直都在找工作,这种试一下,那种试一下,希望能找到最适合他的又能赚到钱的工作。有一次小猜竟问我是否有门路,帮她找一份工作,因为我好歹对南京有点熟,她不想整天呆在家里吃闲饭。我说你千万别提这事,我现在还因为这事被卢晓东笑话呢。我自以为在南京混过几年,其实屁也不懂,连鼓楼医院这么大的地方都找错了。而且这年头城市的变化比天气还要快,出了门我都带上地图,免得转了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小猜也就提过这么一次,后来就没再听她说起过。老冯大约也不允许她出门工作,否则他不会不带回点信息,而且小山是个白痴,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如果说小猜对我没有吸引那绝对是胡扯。二十岁左右的青春少女,清秀的五官,曼妙的身材,淡淡的暖香,这些姑且不论,单是她常常欲言又止略显忧郁的神情,以及体贴周到的心灵,都是极合我的审美趣味的,我不是瞎子,所以不能视而不见。也就是说,和小猜与小山散步绝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帮助,也不仅仅是找个伴儿一起聊天散步,更主要的是,和小猜在一起时我心情极为舒畅,并且在心底里时不时冒出个惊心动魄的幻想来。充满温柔和惊险的日子多少让人不忍释手。我不会胡来,可是一起散步总是可以的吧,我安慰自己,何况大家其乐融融,连小山都高兴。
所以我们又去看电影了,这是小山的要求。我们沿着鼓楼广场随便向西走了不远,就到了和平影视城。几年前我曾和同学来看过电影。小山看着影院门前大幅花花绿绿的海报和成堆的人群,兴奋得大叫,指着大门嗷嗷地央求我们,他要去。小猜拦住弟弟,说不行不行。她没说为什么不行,或许是担心回去太迟了不好交代。但是小山的热情不减,不让他进去他就会坐到马路上大哭。我说让他看一次吧,回去了我和你爸说,就说我带你们去的。
“不行,”小猜慌乱地摇头,“你千万别说。”
怎么啦?偶尔看一次电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孽,不就回去迟一点么?我请客。
“别,”小猜说。我已经去了售票处。
《决战中的较量》,风靡全球的大片,票价二十五元。我把票买回来小猜就没法再说什么了。她一声不吭,反倒不着急了。多大的事,不就是一场电影么。
拍的不错,我喜欢看,和所有的大片一样,电影里也有一段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当男女主人公有情人终于相遇时,小猜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我惊讶得一动不敢动,感受着短袖T恤下她的发烫的脸,然后是蔓延开来的液体,她流眼泪了。我以为她只是被影片感动得不能自已,便坦然领受了她的依赖。可是影片结束了,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观众开始散场时,她依然不撒手。她看不见别人,她闭着眼伏在我的胳膊上,泪水横流。
“别哭啦,那只是电影,都是瞎编的,”我小声劝她。“该回去了。”
她摇摇头,说:“不回去。”
我感到了她的双唇在我皮肤上吃力地滑动。我坐着不动,不敢动也不想动,感觉真好,我用另一只手去抚摩她的头发,她的脖颈,和裙子外面的脊背。她是摇摇之外的唯一和我如此亲密的女孩。想到摇摇,我赶紧说,该走了小猜,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同时暗暗用力,把胳膊挣脱出来。小山用他的永远无法拉直的目光看着我们,他什么都不懂,却咧开嘴笑了,一串口水乘机而下。
一路无话。小猜低着头走在我前面,和我保持半米的距离,那个动情的小猜不见了。宾馆里的石英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上了三楼她突然停下,直直地看着我,说:“我不叫冯小猜,我叫石小猜。”
“什么?”我懵了。“石小猜?”
“石小猜。他是我继父。”她冷冰冰地说,拉过小山的手先走了,把我楞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继父。她哭了。冷冰冰地说。我有点乱。不能瞎想,不能瞎想,我告诫自己,拖着两条腿向房间走。我听到了老冯在门里吼了两声,紧接着小山哭声扬起。我在门前停下,除了小山渐趋弱小的哭声,他们的房间里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