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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靠山吃山(1)

再上班时,春耕已经开始了。

余老师曾乐观地揣测,在他苦心营造的舆论攻势下,王校长已经认清轻重,要放过他们初三了;可现实不是,远远不是。

六一节那天他大概统计了一下,整个5月,黄原中学的师生们有十一天都在农场里:水田,打坝埂,插秧;旱田,下种、间苗、补苗……而他们初三,一次都未能躲过。他私下里找王显章谈过几次,每次王校长都是笑眯眯地拍着肩膀安慰他:“最近活儿太紧,没办法,下次就不用你们了!”但下次的下次,还有下次。

进入6月,又一次开会布置农场栽葱时,他就公然地抗议:“校长,这次就放过我们吧,离中考只有二十二天了!”诸位老师领完任务准备散会,一听这话,又都支棱起耳朵不动了。

“这个小余!”王显章尴尬地笑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追问这事,都有些怵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二百亩大葱咱已经栽晚了,如果再少了你们初三的主力,光初一初二还不得干半月?再说去年,人家初三可是任劳任怨,一次劳动都没落下!”

“去年就不该那样!毕竟是关系学生一辈子的事,咱这是义务教育,学生不是种地的!”余悦君近乎是直着嗓子嚷,攒了一年多的情绪喷涌而出。

语文组长孙玉良坐不住了:“小余,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重返语文组后的这俩月里,孙组长已经感觉到了这年轻人的散漫乖张和蠢蠢欲动,却没料到他会这样当众向校长发飙。本来可以在组里化解的事情,这么唐突地搬到了全校教师会上,弄得校长被动,自己也没面子——这不是咱带兵无方工作不力吗。作为教研组领导,他要制止那年轻人:“显章校长还有事,余子,你有什么话咱回组里再说……”

只是,那小子似乎就没意识到还有这么一号直接领导,他以一种极其轻慢的口气回他:“老孙,你先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然后转头继续跟王显章掰扯,“校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初三已经干了很多了,剩下这关键的二十来天……”

“怎么到了你们班就这么多事!我就不明白,人家家长都没说什么,你天天来跟我磨叽这个!”显章校长明显是火气上来了,手里的圆珠笔“啪”地摔在了桌子上。

一屋子人都敛声屏气,坐直了身子。王显章看看在座的诸位老师,似乎也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我们为什么要弄这个农场?这不也是没办法,不是想做点事嘛!看看咱这个学校,咱这些办公室、教室:夏天漏雨,冬天透风,还要生炉子,一弄一屋子烟——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生炉子?还有那个围墙,一大堆窟窿,满操场都是猪啊鹅的,像个校园吗?我们一个校长室四个人,你们去城里看看,哪个学校这样?!”

“小余,你来跟我说什么中不中考,我这个当校长的不知道中考?我不想考个全县第一?我面上多有光?可做事情得考虑长远不是!要从根本上提高教学质量,就得改善办学条件,就得有好硬件、好师资。学校破得跟个养猪场似的,谁******愿来?来了也想走啊。老师没有干劲,怎么提高成绩?我光凭个嘴巴说,让大伙爱岗敬业,踏实工作;可我们丁点的福利都没有,几个鼻涕饹馇工资还要拖欠半年,老婆孩子养不活,年轻老师找不到对象,一天到晚琢磨着改行走人,他踏实得了吗?!”

“想改善条件,那得钱啊!怎么弄钱?城里的学校有工厂,有校办企业,还可以从家长那儿弄点,咱行吗?咱就指着乡里那点统筹钱,一年一年维持着,结果就是一年更比一年破,破得像个养猪场!”

这话,引起了现场老师们的共鸣。“说实在的,咱还真不见得能赶上养猪场。”“工资再不发,我儿子的奶粉要断了。”“早改行早托生,这活儿干得没劲透了。”……

王校长对大家的反应感到满意,他端缸子喝了口水,“我觉得咱们乡新来的这位杨书记说得有道理:等是不行的,咱得自己想办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咱得创收。有钱了才好办事,上级来检查了,咱也能像样地招待招待,打发他们满意了,有好事也才能轮到咱,是不是?”

“说挣钱,说创收,咱个乡下学校,能干啥?靠山吃山,不就种点地嘛!现在种地勉强还能弄几个,可种地得人哪,得我们大伙齐心协力。你说你不行,他说他不能干,那都让我一个人趴地里捅去?我王显章图什么?我一天到晚耗在地里,你们看我像个校长吗?我******连个老庄户都不如!”

老师们就一起去看不如老庄户的王显章。王校长开会前刚从地里回来,上身套着个皱巴巴的旧中山装,下面穿条褪了色的旧军裤,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挂满泥浆的农胶鞋,原本白净的面皮晒得黑不溜秋,褶皱里、胡茬儿上都是土;这哪里是黄原乡最高学府的校长,明明就是一个土拉吧唧的干瘪农民老头儿。

“是啊,显章校长真是不容易,这个我最清楚:一天到晚在土里滚,昨晚还跟我换班开拖拉机呢!”范德江接话说。

“是啊是啊,咱校长这阵子可是受累了,没黑没白的,那可是小一千亩地呢。”王桂芬也附和道。

“小余,说话做事,得过脑子!”孙玉良忍不住又教训他属下。

别的老师,有人干咳,有人挠耳朵,有人扭屁股,扭得凳子嘎吱嘎吱地响,但都在看着那年轻人。

虽然是农民干瘪老头儿模样,但王校长就是王校长,帮腔者多,气场强大。

那年轻人绞着两手,有些撑不住了;他抬头看看那张老庄户样的枯脸,那胡茬儿上的泥土,几次要出口的狠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王校长见他不吱声了,脸色也缓和下来。“小余你着急,你为你那几十号学生着想,我也理解。可你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我就不急了吗?问题是光急没用啊,咱得有长远的规划和打算,得一步步实干不是?眼下是什么时候?‘芒种芒种,忙收忙种’,这不是火烧眉毛了嘛!过了这阵子,我哪还舍得用你们去!”

老师们都起身散场了,剩一个余悦君还抱着脑袋闷在那个小凳子上。方才他总共才说了两句话,却惹来王校长的长篇大论,说得一套一套声情并茂的。

余悦君被感动着,都想到了他妈,想到小时候他妈每次把他暴打一顿之后,随之而来的那套话:“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啊……你这个不懂事的,没良心的,还跟我犟嘴……”只不过他妈说那套话时,通常会伴有鼻涕和眼泪,而王校长没有。

如今,似乎又是他这个“不懂事的”,把个学校弄得破败不堪,老师们穷困潦倒,还把那么繁重的农场活强加给了王校长,害他天天下地累成了那样。他甚至都开始自责:敬爱的显章校长,像焦裕禄、孔繁森一样,为学校,为老师,苦心孤诣、鞠躬尽瘁;而他这个属下还不识好歹不知体贴,在这么多人面前胡言乱语……

但一想到学生,小余老师还是堵得慌:眼下,他只需要一缸子水,就能把手头的几条小鱼养活了;可人家说,要挖个大水渠,把大江大河引过来,养大鱼,大养鱼。挖大渠,大养鱼,当然是让人振奋的好事,可是,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这些小鱼被晾成鱼干?再说了,挖渠是挖渠,养鱼是养鱼,让养鱼的去挖渠,不是不务正业?既然挖大渠、养大鱼是如此功德无量的好事,那这么多年都干屁去了?

王显章还坐着没动。看余悦君发蔫的样子,他很有几分得意:发动群众,引导舆论,攻心为上,政治效果好极了。于是上前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换了一种亲切的口气:“小余啊,你这么对我,我真有些失望!你应该好好想想,在中学,我器不器重你?你是我的人,如果连你都不支持我,都不为我着想,我还能指望谁去,嗯?!”

一听什么“我的人”,余悦君腾地站起来,差点又“翻儿”了。

从会议室出来上厕所,和范德江走到了一起。范师傅勾住他的脖子,热络地跟他小声嘀咕:“你这个小余,让你干活就干活呗,那学生考好考坏能咋的?你出那个头去!显章拿你当自己人,你还跟他顶着干——可好,你这么几句话,咱的豆子等于白送了!”

“豆子?啥意思?”

“咱送的那车豆子啊!他收了。你当初还怕这怕那,嘘嘘呼呼的,有啥啊?人家才不管呢!”

“老宋他们都知道了,他还收?”

“哎呀,他们现在,谁管谁啊——他也是急着盖房,缺钱呢……”

范德江还在絮絮叨叨,余悦君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总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也总是南辕北辙事与愿违。癞蛤蟆又开始在肚子里叫了。又觉得靠在身上的这个老范就是一只蛤蟆,一只浑身布满毒瘤和肮脏黏液的大癞蛤蟆。他恨恨地一顶肩膀甩开了,胸口却还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似的窒息难受。四下望望,一切都灰突突的:围墙是灰的,电杆是灰的,教室屋顶的瓦片是灰的,连头上的天空和太阳都是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