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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时代局限(2)

考研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年前,他收到丁玉萍那封“幡然悔悟”的来信时就萌生了这念头。她在信中说要全力考研,那他为什么不能试试呢?所以,在自考本科段的时候,他就投入相当的精力在英语上。都说研考中英语和政治最难缠,现在,他英语的单词量已经攒够了,只要再做做习题强化一下即无大碍。但政治,还是一个可怕的怪物。自考的这几年,他的专业课一律是八十分以上,连英语都九十;而跟政治相关的科目却都不过六七十分。政治,******政治!只要拿下了******政治,他也可以考研了。

就像逛菜市场一样,余悦君在防空洞一样深邃的“学仁书店”里翻翻捡捡,最后装了一大塑料袋,沉甸甸地拎着出来。

扑鼻一阵菜香。应该是来自书店北侧不远处的饭馆,大大小小一长溜,挂着各式各样的酒幌。余悦君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连咽了几口唾沫。已经是正午了,太阳悬在脑门上,像一张油汪汪香喷喷热腾腾的大烙饼。

余悦君走进一家朝鲜饭馆,满员了。出来要换一家,碰上101电车靠站停车。电车走后,就看到了卢啸云:左手牵着一个胖乎乎的穿牛仔裙的女生,右手拎着好几个服装袋,迎面走过来。

卢啸云拍打着他热烈地寒暄了一番,然后把手中的袋子递给那女生,让她自己拎着回宿舍。那女生噘着嘴巴老大不乐意,却还是接过袋子自己走了。卢啸云就带着余悦君进了一家“大骨头”饭馆。

两人点菜,要了两瓶啤酒,边喝边聊。卢啸云说,他的毕业去向已定,是市土地局:“特肥的一个地方,很难进,这两天才搞定,还******考试呢!”

“好事啊……那,丁玉萍呢,你们怎么样了?”余悦君试探着打听,他还是想落实一下有关判断。

“不知道。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了——我俩早就了了。不合适。没意思。她一个农村人,说不到一块儿——”卢啸云呷着啤酒,悻悻地说着。突然想到余悦君也是农村的,便缄口不谈了。

余悦君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已刮起了旋风,他用酒杯半掩着面孔,又道:“刚才那个,女友吧?叫着一块儿吃饭啊。”

“这个学期才处的。一天到晚黏着,烦得慌。”卢啸云淡淡地说。随之又炫耀,“她家是市里的,她爹在教育局,有路子。”

“你小子偷着乐,进政府也是人家帮的吧?”

卢啸云嘻嘻一笑:“操,算是吧,她们家赶缠着帮我!”

从饭馆里出来,余悦君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因为要见方老师,他不过才喝了一杯啤酒,难道不是喝在肚里,而是灌进了脑袋里?他就用他灌了酒似的脑袋思索:卢啸云说他们“了了”,“了了”也就是结束了。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她去草甸实习之前还是之后?他们是如何开始的,又为什么结束了?他很想知道得具体一点,却又不好细问。

终归还是“了了”。那她现在呢?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作为同学,作为曾经帮助过他的朋友,似乎该去;可是去了,说什么?想想那镂心刻骨的创痛,他又犹豫,心里隐隐的,还有些疙疙瘩瘩的东西。

卢啸云请他去他们宿舍,他推辞了。两人分手后,他在甬路边的一个椅子上又坐了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去文史综合楼。

中文系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的女老师,伏在桌上写什么东西。他说明来意后,女老师让他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着。

来了一帮学生,男男女女十来个,还抱着两个足球。一女生进门就嚷:“李老师,历史系都弄到鼓了,咱还没有呢!”

“体育系不是有吗,借去啊!”李老师说。

“去过了。历史系的鼓就是借他们的。”

“音乐系应该有,待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

……

大家七嘴八舌的,在商议下午足球赛的事。学生里管事的是一个被称为“姚部长”的男生,说话急溜溜的:“锣鼓还在其次,关键是我们有两个主力出去联系工作没回来,缺兵少将的,连个替补都没有,这比赛可怎么踢啊!”

李老师便宽慰大家:“放松心态,不过就是毕业前留个念想,犯不着太较劲。”

“咱们中文的从来没输过历史系,这次要是拿下他们,咱就进决赛了!”姚部长说。

议了半天,也没议出个所以然来。后面几个男生坐不住了,在地板上嘻嘻哈哈地颠起了皮球。一旁的余悦君看着技痒,皮球滚过来时,他伸脚勾了起来,头脚并用地也踢腾了几下。

姚部长看到了:“你小子功夫不错,哪个班的?”

余悦君笑笑,把球踢还给了那几个男生。

李老师接过话去:“他是自考的,不是在校生。”

姚部长便很失望,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分派谁谁负责后勤保障,谁谁负 责啦啦队的指挥,还说了下球队的阵型和打法,就宣布散会。两个负责后勤的男生,从墙角抱起事先备好的横幅和竹竿,跟大家一起出门。

“咱们先去热身,该死该活就那么地了!”那位姚部长说。

学生们走没多久,又推门进来一人。这人他见过,就是讲猪八戒和阿Q的那个驼背老头儿,四年过去,老头儿的腰更驼了,眼睛也更浑浊了一些。

李老师起身招呼:“方老师好!这有个自考的学生,在等你。”

方老师看了余悦君一眼,径直走到桌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卡片,插进桌上的电话机里,开始拨电话。老人家拨弄了半天,也没把电话拨出去。对面桌上的李老师赶紧过来,简单地按了几下,电话打通了。

“东西印完了吗?那你拿过来吧,我在系里。”方老师放下电话,抬头对李老师笑道:“你看我这人多笨,你都教我多少次了,就这么个插卡电话,我就学不会!”

李老师也笑:“看您说的,要是方老师都笨的话,那我们这些人得多傻啊!”

方老师此时回过头来:“你就是余悦君?你的那个论文我看了,还得改。”

余悦君的心情就像掉进水里的秤砣,咕嘟嘟地往下沉:“要完,要完,这次答辩要完!”

就听方老师还在继续批评他:“你说应伯爵是‘帮凶’,他帮过什么凶?你得拿事实说话啊!你罗列了许多现象,可是论述不够,概括不够,文章缺乏深度……”

余悦君已经出了一身热汗:“那,我回去,改,接着改。”

方老师点点头:“你说应伯爵这个人体现了国民的劣根性,可你没说透。国民性格跟社会制度,跟文化传统都有关系,我建议你从根上找找,回去读读《论语》《庄子》……”

一个年轻人走进来,拎了两捆复印材料给他。方老师翻着看了看,把其中的一寸多厚的一捆递给余悦君:“这些资料你拿回去看。别人的观点只供你参考,最主要的,是要把原著读熟。原著你读了几遍?”

“四遍。”

“回去再读一遍。把应伯爵这个人干的事、说的话,从头到尾都捋出来,一个一个吃透了,再去改论文。话不要说得太过太满,过犹不及;有些话点到就行了,内行人一看就明白。改完了,你把稿子拿过来给我——对了,你是自考的,家哪儿的?那你就邮给我吧。”然后跟李老师要来纸笔,写了地址和电话给他。“还有一个,论文的字你誊大点,要不我看不清。”

正事说完,方老师就抱起其余材料,高一脚低一脚地出门走了。剩一个余悦君,还杵在门口发愣。

“你够幸运的,能让方老师给你指点论文!”李老师在一旁感叹,“你按方老师的意思好好改,那文章就能发表,这都是我们这儿的惯例了。”

“那,我的答辩能通过吗?”余悦君憨头憨脑地问道。

“那我可不知道。”李老师笑道,“不过,要是你的论文真不怎么样的话,恐怕也到不了方老师那儿——你的指导老师是谁啊?”

“吴尧副教授。”

“怪不得,那是方先生的学生,估计就是他推荐给方老师的,方老师这两年正在研究《金瓶梅》。”

“唔——”余悦君长出一口气来。

李老师又道:“像你这种自考生,方老师好像还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看他挺喜欢你,让他的研究生给你印材料,还跟你说了这么多。只不过你得遭点罪,要达到方老师的要求可不容易。论文让他满意了,你还可以报考他的研究生呢!”

余悦君兴奋得连声称谢,把材料塞进装书的方便袋里要走,就听李老师又问:“你足球踢得怎么样?”

“凑乎。”

“那你来参加我们3点半的比赛吧。”

“我?行吗?”

“没事,也不是什么正式比赛,就是各系毕业年级的一个纪念性活动。你要没事就过来,直接去体育场,哪怕是上去当个替补呢。再说了,你也可以算我们中文系的毕业生,是不是?”

“那行,我先去办点事。”

余悦君背着包,拎着袋,一路小跑着从中文系出来,心花怒放。李老师那几句话太诱惑了。“我要考研,考方老师的研!”他几乎是嚷着对自己说。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头响起:还是应该去看看她,她不是也考研来,不知考得怎样,可以跟她交流交流;再说,终于要毕业了,也该当面谢谢她……

余悦君一口气跑到了那粉红色的女生宿舍楼下。

“丁玉萍,哦,那个小姑娘……”收发室里的老太太念叨着,伸手在一个铁皮箱状的喊话器上“嘟嘟”地按了几下,对着喊:“丁玉萍,下边有人找!丁玉萍,在吗?没人。”

一个下楼出门的女生停住脚,看着余悦君道:“你,找丁玉萍?……我听她说,这两天她要去师范校,为工作的事……”

是这样一个结果。余悦君叹一口气,悸动的心脏慢慢平复,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