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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辛勤园丁(1)

冰消雪化,布谷鸟叫了,又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

新春新人新气象。新掌了权的王显章,带着他的新班子,立即就开拓了学校经济建设的新局面。四百多亩的农场收回了,地里新盖了一排打更值班的平房,还购置了一台四轮拖拉机和几件耕种机械。主管的总务主任郝云龙,乃至王校长本人,主要的时间精力都投在了农场里。音、体、美等几个副科的课停掉了,课任老师轮流去农场值班。体育老师范德江还主动请缨当上了专职的拖拉机手,在农场夜以继日地翻地、耙地、犁地、种地。其他师生也是一次次停课下地,播种、补苗、间苗、施肥、铲地,连暑假都没闲着,几次集中返校,到农场薅大草。

几个班主任有怨言,余悦君和张国栋还为减免劳动的事去找过王校长两回,却是无一例外地碰钉子。“人家初三还要中考呢,干得也好好的,你们初二还这个那个的,有道理吗?”一些家长找上门来,王校长也是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是党中央的总路线。勤工俭学,是国家教育部提倡的。收回农场自己种,是县教委、乡政府大力支持的。有意见,你到上面提去!”“你当我愿意干?你给我们学校出经费,农场我不要了,一天活都不干,我们也像城里学校那样,坐着飞机,带着帐篷,夏令营去!”

这一年雨水均匀,小麦、甜菜、大豆都长得不错,农场丰收了。秋收的时候,更是全校总动员。师生们先是削了一个星期的甜菜。接着割豆子。能动机器动机器,几处涝洼地用人工。范德江开着拖拉机在地头等着,等收割机脱粒满斗,他就开车过去接豆,接满车后拉回学校。

这天下午,余悦君和张国栋带着初二学生割一片低洼地的豆子,王显章找来了。“让国栋替你带班,你去押趟车。”

所谓押车,就是跟着范德江的拖拉机把脱好的豆粒送到学校,应付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也为了相互监督。这天负责押车的本是总务主任郝云龙,但郝主任临时有事,王显章就把这项特殊任务托付给了余悦君这个“自己人”。

“自己人”余悦君,坐到拖拉机一侧的轮瓦上,“押”着黄豆去学校。第一趟平安无事。第二趟经过乡政府门口时,范师傅突然停车,“坏了,车动静不对!”余老师也不懂车,于是由着范师傅,把车开到了就近的王显章家。

王校长家就在乡政府后面,隔不过两条街。校长老妈在家,范德江让老太太找苫布来,说要卸豆子修车。余悦君去厕所的工夫,车后厢斗就已经翘了起来,一车大豆都倾泻在铺开的苫布上。

“上车走。”范德江重新装好箱斗,对余悦君说。

“这么快就修好了?”

“修不了,得找人修。”

“那这些豆子怎么办?”

“回头再说。”

四轮从王显章家院里开出来,就听范德江大笑道:“你这年轻人,这么点事都看不出来,还问什么‘豆子怎么办’,你以为还真要再往学校拉啊?!”

“什么意思?那就撂这儿了?”

“那还不撂这儿?人家当校长的,一天到晚在地里滚爬,图什么?这样的顺水人情,咱凭啥不送!”

余悦君这下听明白了。他突然想到给姜志成家免费插秧的孙福贵,身边这个范师傅,可比孙福贵邪乎。试探着又问:“那他会要吗?”

“凭什么不要?要你你不要啊?前段收麦子的时候,他就要了满满的一车麦子。那次真是半道车坏了,麦子临时卸在他家。当时我长了个心眼,就当是把这事忘了。结果呢,人家也没让我去拉。没让我去拉,我就不拉,也不提这茬——我还真能上门去要啊?”

余悦君有点发蒙。这算什么事呢?拍马溜须,贪污行贿,还是行窃做贼?余悦君小时候做过贼,曾和孔庆林俩去村集体地里偷香瓜,可那是自己预谋的,是自己想去偷。这一回却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小偷;那种感觉,像是冷不丁被人塞了只蛤蟆到肚子里,还“咕咕”直叫。

见余悦君愣神,范德江又开导他:“王显章对你够意思,你还不得谢谢人家?咱们这么一弄,啥都解决了:又不用咱自己出东西,他以后还得好好供着咱,你说是不是?但要记住,这事只能咱俩知道,要不然,他就不会要这东西了……”

“停车,停车!”余悦君突然嚷道。

范德江惊讶地看看他,却还是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老范,干这个事,你得先让我知道,对不?”余悦君作色道。

“那你,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少眼睛盯着这豆子?上次收麦子,有人就说丢东西了;这回,人家在两头盯着计数,你这么弄,不是要害人吗!”

范师傅吃了一惊,“谁盯着,谁计数?不就学校那儿吗,农场那头,除了校长还有谁?”

余悦君却避实就虚:“人家查数还得跟你报个名?做事之前先弄清楚了好不好。我问你,整个农场,总共能收几车东西?要是上边找到你头上,说少了一车豆子,你怎么交代?你是把校长供出来呢,还是把自己填进去?”

范德江真有些怕了,他熄火下车,蹲在地上抓脑袋:“操,还真是……那怎么弄?我看农场那边说着算的就校长一人,老郝也走了,再也没别人啊!”

“老郝走了就没别人了?满地都是眼睛呢!”余悦君说着,也从车上跳下来。“我看这么着吧,今天活儿就干到这儿,咱也不回农场了。现在去学校找老宋、王桂芬他们,就说是车坏了——干脆就说是半路车胎爆了吧。其余的话,让他们说去。”

“要是那么多人都知道了,那显章就不会再要这豆子了。”

“要不要另说,过后你把情况跟校长讲一下。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事就算公开了,以后就算追查下来,咱也有话说不是?”

“那倒是。可这车,它也没爆胎啊!”

“那还不容易,把气门芯拔掉不就完了?!”

“这个小余,真有你的歪点子!”范德江笑着,去车上工具箱里翻出一个特制的小扳手,俯身到左侧的车厢轱辘上;只听急剧的一阵嗤嗤声,车胎随之就瘪了下去。

“那天,陈庆书的车胎气不会也是你放的吧?”范德江笑问。

余悦君已经坐回到车瓦盖上:“瞎扯。你回想回想,那天我哪有哪个时间?”

“倒也是。”范德江说。发动起瘪了一只轱辘的空车,扭歪着往学校开去。

余悦君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来,他这么危言耸听信口忽悠一通,还真把范师傅给唬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要学着会来事不得罪人,又不能忍受那种生吞蛤蟆的感觉。现在舒坦了,如释重负一般。可再想想,年轻人又开始愤懑:有这样一些硕鼠,农场那点收成还不被偷净了?

这一年,余悦君过得很不踏实,感觉没在教室里待几天,就光带着学生干活了。殊不知,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所谓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呢。

正式放寒假的前一天上午,把学生打发离校后老师们开了一个年度总结会。偌大的会议室,东侧的一半空间已被黄豆占据,那一层层堆叠到顶棚的麻袋包,很像战时的堡垒,又像一个特大号的燕子窝。曾经充当校长办公桌的乒乓球台兼会议桌,现在被迫由竖变横,摆在了靠西的一侧。

大家围着球台里外坐了两层。王显章坐在他的红色折叠椅专座上,背南面北,顶头而坐。其余的,宋德志、郝云龙、王桂芬、孙玉良、范德江,以及各位普通老师,都一人一个小木凳,掂量着自己的分量找位置。余悦君来晚了,远远地在门旁的角落里坐下。

王校长清了清嗓子,待会场安静下来,就开始了他激情洋溢的讲话。大意是:在全校师生的共同努力下,农场喜获丰收,勤工俭学初见成果。而下学期,也就是来年开春,将继续贯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总路线,继续加大农场的投入,“争取使教师的福利待遇更上一层楼!”

随后,总务主任郝云龙宣布这一年因“突出贡献”而获奖的五名“辛勤园丁”,都是农场出勤率高的副科老师,范德江、孙玉良、王婧位列三甲。

就像鸡窝里闯进一只老鼠,现场一片叽叽咕咕的质疑声。主科老师们有意见,“以后咱也别上课了,都去农场待着!”一些副科老师也不平,“王婧也没去几次呀,去了也是站着,她怎么就‘辛勤’了呢?”还有人讥讽范德江和孙玉良,“操,不管怎么改朝换代,马屁太监总是受宠啊!”

郝云龙翻着记录本,想解释点什么。王显章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镇住了那些叽咕声,然后“向大家透露一个好消息”:乡领导对学校的经济发展高度重视,支持农场扩大规模,帮中学把农场西侧的四百余亩村集体土地也承包了过来。初步计划,将其中二百亩改成水田,一百亩种甜菜,五十亩栽大葱——可以借鉴草甸的经验,在冬天里培植发芽葱……

会后,几位校领导现场给大家发放“节前福利”:每位老师一箱罐装啤酒和一坨刀鱼,五位“辛勤园丁”领双份。“‘劳动补贴’嘛,还要等等,等这些东西都卖完了,再补发给大家。”郝主任指着堡垒一样的豆垛对大家解释说。老师们说笑着,乐颠颠地排起了队伍,签字领东西。

也有不乐的,比如已经成为初三班主任的余悦君。他队也不排,东西也不领,散会就回了语文组,在座位上生闷气:学校也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那教学该被摆在什么位置?当年在草甸,也只是每年春秋农忙时搞个劳动周,插插秧,削削甜菜,挣点小钱。现在好,劳动周拉成劳动年,学校成了生产队——班主任是小队长,学生是社员,是主劳力,是不挣工分白干活的主劳力——义务劳动取代了义务教育,还能美其名曰“勤工俭学”!

工是勤了,学没了。上届初三的一百多个学生,只有一人升入县一中。今年,变本加厉又添了四百亩地,那就意味着学生的劳动量也将多付出一倍。中考前两个月是学生复习备考的黄金时间,可也是农活最紧的时候,种地、插秧、铲地,一个接着一个。照这个趋势,他的这些学生还会有希望吗?余老师想来想去,直恨得要摔板凳。

周明和刘淑娴各搬着两个纸箱回来了:“余子快去,那边没什么人了。”

“我不要!拿那个烂东西!”

“这么小,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刘淑娴说。她看着周明从鱼坨上撕下一条来,那刀鱼跟学生格尺的宽窄差不多。

“他们还说这鱼三块一斤,我老婆头天刚从茂林买回来的,跟这个一样大,零售也就两块四!”周明说。

“真的啊?”刘淑娴把自己的纸盒也撕开了,看到的情形一样。“他们怎么这么黑!”

“黑,太黑了!”余悦君借题发挥,“农村孩子就这么个升学的出路,我余悦君没能上大学,好歹也混了个中师。现在好,我这些学生还没毕业就已经成了社员,成了主劳力了!”

那两位这才知道,说两岔了。“这个小余,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管他呢,全校又不是你一个。”周明道。

“就是的,去年那个初三人家不也干下来了?班主任工分还没少挣呢!余子你别在这生闲气,快拿东西去!”刘淑娴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