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她太知道后宫里都是些什么女人。既然她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成为其中的一员,那就没必要跟她们争奇斗艳。想要让自己的小命儿活得长远些,想要在宫里少树敌,最好的办法就得懂得伏低、示弱。
于是她从小就知道,只要去见后宫的女主子们,或者是身在高位的女官们,她一向都拣最素净的衣裳穿,还将自己的妆容使劲儿往丑里画。
反正她是爹和娘的女儿,爹爹的易容术天下第一,娘亲的丹青妙手也少有人及,于是她用这两大遗传优势给自己画个无盐妆,还是可以信手拈来的。
瞧见太皇太后的反应,知秋也忍不住笑,凑在太皇太后耳边说:“果然李朝来的贡女比不上咱们大明的闺女,也难怪,那样的小国寡民,想要找几个眉眼齐整的也不容易。”
太皇太后又极力朝固伦看了几眼。
固伦的身份低微,于是跪着也只能远远地跪着,连到太皇太后眼前儿来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太皇太后也是低低一叹:“也就身形姿态隐约有那么几分像月月罢了,其余的,差太远了。算了,叫她回去吧。”
固伦倏然地来,又倏然地去了,可是这一来一去之间,皇帝的情绪却已然全不一样了。
之前他整颗心都揪着,唯恐太皇太后迁怒给了她;可是此时,他却垂着头,总是想笑。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皇帝,你真是好眼光,竟然瞧上了这么个人!”
皇帝也只得一叹:“皇祖母明鉴,孙儿无非觉得她相貌气度上有那么几分肖似月月罢了。”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却重重地放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尊祖制,几次三番地回绝了尚宫局的名单?”
祖制不能违,皇帝只得尽力解释:“孙儿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更想都用些心在功课和政务上。”
“可是皇嗣也是国祚,皇帝连这一点轻重都分不清楚么?”
太皇太后高高仰起头,目光越过皇帝,望向远方。
她想起当年,自己的儿子朱见深也是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跟她恳求。
儿子为了一个宫女万贞儿,不肯大婚,非要立那万贞儿为后;眼前的孙儿,又险些为了一个小小贡女而违反祖制。果然是父子,就连这要不得的痴情竟然也是一脉相传!
当年的儿子,她没能管住,叫他一辈子都只专宠那万贞儿,落下了骂名;那眼前这个孙儿,她便要必定管束住,不叫他为了一个贡女而再惹人笑谈。
太皇太后便垂下眼帘,轻声吩咐:“知秋啊,方才那个女史,打发了吧。”
在皇帝国祚大事之前,一个小小女史的性命算得什么。
皇帝大惊,连连叩头:“是孙儿不懂事,惹皇祖母不快。倒是不干那女史半点,还望皇祖母宽宏慈祥,饶过她去。”
太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说笑了,你才是这大明天下的皇帝。万事,如何轮得到哀家一个入土半截了的人来决定?!”
皇帝忍住心痛,重重叩头下去:“皇祖母容禀,孙儿今晚……便可召女官侍寝。”
太皇太后这才正眼盯着他:“皇帝果然肯了?”
皇帝努力微笑:“这是孙儿应该做的。之前延宕,只是怕分了心去。今日既蒙皇祖母教诲,孙儿岂有不从。”
皇帝出了清宁宫,上了步辇,便一直面如死灰。
长安瞧见了心疼,低低地劝慰:“所幸,有惊无险。万岁也放下心来吧。”
皇帝悠然抬眸:“是她自己聪慧,懂得自丑。若是她真颜而去,怕现下已经没了性命。不是朕护住了她,是她自己护住了自己罢了。”
晌午,固伦方松了一口气,卸了浓妆去,想歇一个午觉。冷不防有大宫女悄然而来。那面相固伦此前在清宁宫远远瞧见过,便也认得了。
是兴王生母、邵贵妃身边的大宫女。
固伦心下微微翻涌,面上只装作不知。
来人正是河汐。
河汐来得悄然,固伦已经来不及再在面上涂抹,于是叫河汐给撞见了真颜。河汐举着团扇遮着嘴,上下打量过,便笑了:“原来尹太史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咱们太妃倒是没看错了人。”
固伦知道躲不过了,只好随着河汐一起去见邵贵妃。
邵贵妃正式上下打量了固伦,面上也惊得一片虚白。
太像岳兰芽了。
邵贵妃便悄然嘱咐了河汐去寻了个李朝的宫女来,叫她与固伦之间用李朝俚语应对,说的不外是李朝的风土人情。
幸好固伦从小就在李朝长大,虽然是大多数时候都在王宫里,可是她性子跟娘一样,从小就喜欢穿行于市井之间,于是所用的俚语不只是李朝的宫廷语言,连市井间的话也都会说。
那宫女盘问了一晌,便朝邵贵妃点了个头。
邵贵妃这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实。
看来只是这世间相貌也有雷同吧,眼前这个尹兰生果然只是个来自李朝的普通丫头。
这是通过了一次考校,固伦自己心下也自是明白,可是她更明白,方才那场考校不过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考校在后头,在上位的邵贵妃这儿。
邵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下大抵也有数。
大明宫廷里的故事,爹和娘自是不肯讲给她听的。她明白爹和娘的心,他们宁肯她当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姑娘,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就够了。可惜她生来就不是那样听天由命的人,她好奇,便也时常去偷听爹和娘说话。
虽然每回刚偷听得只言片语就被爹给逮到了,可是架不住她连续多年的锲而不舍,于是这么多年的只言片语积累下来,彼此织连起来也是好大一片了。
更何况,身畔还有小爹爹啊。小爹爹最禁不住她缠磨,于是每每便也不得不说多透露一点儿。
综合起来,爹和娘对这位邵贵妃的言辞还算客观,小爹爹的就尖刻多了,于是固伦从小就对这位邵贵妃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她记得小爹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就是:这位邵贵妃小时候曾经许配过七次人家,结果都是没过门儿人家就死了。那第七位是个武将,不信邪,说自己阳气重能压得住,可是要来迎娶那天,结果刚上马,那坐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受惊,结果这位武将直接就被马给甩下来,摔死了。
就因为这样儿,邵贵妃她爹才觉着这个女儿不能养了,再养下去说不定他自己也得小命休矣。这才早早就狠心卖给了杭州镇守太监,换些钱回来才是正经。
小爹爹的话自然是骂邵贵妃的,可是固伦自己听后心下倒是另有一番体会。
克死过七个未过门儿的夫婿,岂不是也因应了她后来成为皇妃的命数?只能说或许就是那七个命格普通的男子,娶不起这个命格贵重的女子罢了。这个女人的命运,也许永远要与皇家瓜葛深重,此时虽然只是个不足轻重的太妃,但是她对大明皇室的影响可能要更为深远。
对于这样的太妃,固伦早知既要防,又要从,方得稳妥。
邵贵妃命那李朝宫女退下,这才又打量固伦。
“在太皇太后驾前,你是如何欺瞒太皇太后的,哀家就不提了。”
固伦赶紧撩裙跪倒:“微臣绝非有意,请太妃体察。”说着厚颜一笑:“微臣其实是想好好妆扮一番,只是化妆的能耐有限,本来想郑重其事一回,没想到反倒给整拧了。”
邵贵妃盯着固伦,随即便也扑哧儿笑了:“你这一说,倒也是有的。谁到主子跟前儿去不想让自己头脸齐整些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样儿。如此说来,哀家就信你一回。”
固伦笑眯眯答:“实则微臣倒不觉着今天自己怎么装扮得难看了,只是太皇太后身边儿有太妃您在,所以就怎么都瞧着微臣貌丑罢了。”
邵贵妃含笑哼了一声儿:“好甜的一张嘴。”
这乍见面的尴尬倒也化去一半儿了。
邵贵妃笑完了,便盯着固伦道:“许是你反倒合了哀家的眼缘,于是哀家不想你就这么白白地被那段妆容给埋没了,哀家还想抬举你。”
固伦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道:“微臣谢太妃的恩。只是今儿微臣已经逆了太皇太后的眼,回头若是受了太妃的抬举,那岂不是会给太妃招了不必要的麻烦,没的叫太皇太后再以为太妃也是故意违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邵贵妃听了反笑:“好啊好啊,你果然是个机灵的,连这样的关窍也能使出来。不过实话告诉你说,哀家自然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哀家既然想抬举你,就自然有既能抬举得了你,又不叫太皇太后多心了的两全的法子去。”
固伦一时还猜不透邵贵妃的意思。
邵贵妃便也只是笑了笑:“哀家今儿叫你来,一是先瞧瞧你这个人,二来是将哀家的心意提前知会给你。好了,去吧。”
知秋又带固伦去领了些赏赐,不外是荷包、扇子、头油之类。
固伦走出了宫门,知道这是邵贵妃想延揽她的意思。她若是普通的宫女,这会儿就已经应该明白自己在宫里的主子是谁了。
这后宫啊,女子都是无依无靠,唯有找准了大树依傍,才能保得住自己的这条小命儿。
只是可惜,她固伦又不是这死守宫廷、白头到死的宫女,她只是来逛逛,逛完了就要走的。
她便冲那些荷包、扇子做了个鬼脸儿,随便揣起来,脚步轻灵地去了。
回到女官局去不久,上头便来了令。
与她同住的女官令问香擢升司仪,而原本身为内书库女史的固伦则调归令问香手下。
说白了,就是成了令问香的贴身丫头。
传令的去了,固伦急忙笑眯眯朝令问香施礼:“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升迁之喜。日后下官可就是大人的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照拂。”
两人相差着几岁,令问香像个姐姐似的,从固伦进宫以来便处处教导、照应固伦,于是两人私下里很是亲密。
令问香便红着脸举袖子来捶固伦:“你个坏丫头,说什么呢!”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儿,固伦眼珠子咕噜噜盯着令问香那两颊迟迟退不下去的红,便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令姐姐,你怎么脸红成了这样儿?”
虽说升迁是该开心,可是眼前这红,分明不仅是开心,更多是羞涩才对吧?
升官儿,羞涩什么呢?
令问香举头望望门外,这才羞涩低语:“既然你我日后已是一处作伴,我便与你说了吧:这一回升为司仪,并非是正职司仪,只是升到这个品级罢了。实际上,是为皇上导引之职,待得侍寝之后,便会正式封为司寝、司帐。”
她说着,脸上的羞红早已蔓延到了耳根去:“……总归,得待皇上满意之后,方能正式授予官职。”
固伦听得呆住。先前眼中的晶亮,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垂首下去默不作声了。
令问香说完了,这才察觉固伦神情不对,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固伦垮了脸:“令姐姐身边只有我一个伺候着,也就是说日后令姐姐若到乾清宫去的话,我也得跟着去。都听说那地方规矩森严,我不喜欢。”
令问香便笑了,拍着她的手:“你也不必担心。总归你只是留在配殿裙房等我罢了,不必见驾,也不用应对太多。”
令问香此时更多是沉浸于喜色之中,于是安慰了两句之后,面上又忍不住浮起梦幻般的微笑来。
“倒没想到,我今生竟然有这样的造化。想想圣上他,年少英俊……”
固伦便怎么都听不下去了,揉着肚子起身:“大人对不起,我想出恭去。”
令问香便笑:“好,快去吧。不过速去速回,稍后还烦劳你帮我沐浴更衣。”
固伦强撑而笑:“大人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捂着肚子逃出了门去,站在外面,仰头望渐渐向西坠去了的太阳,固伦高高仰起头来,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