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瞄了皇帝一眼,叩头说:“圣上忘了,景泰所立太子不久便夭折……且景泰之后再无皇子。”
皇帝便不说话了,跌坐龙椅之上,忽地转眼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皇帝此时不由得想到了司夜染的死。那是建文皇太孙,是正朔嫡孙,皇上也怕上天的示警也应验在了司夜染之死上。
兰芽便甩了下廛尾,轻轻问了声:“首辅大人方才叫咱家禀告皇上,说昨晚贵妃托梦……”
万安便点头,连忙奏道:“贵妃娘娘告诉微臣,说无常使者在黄泉路上鞭打娘娘……”
皇帝又是狠狠一怔,半晌终于阖上眼睛。
“朕知道争不过,知道争不过……算了,朕不争了……”
当晚兰芽亲自到文华门外传旨,代替皇帝安抚群臣,并嘱咐万安和秦直碧厚葬林展培,优厚抚恤林展培的妻儿。
秦直碧上前,缓缓道:“你放心,林家一双幼子,我会收到门下为学生。带入东宫,与太子伴读。”
这便是秦直碧在许诺那两个孩子的前程……兰芽欣慰而笑,幽幽点头。待得众人退去,方缓缓说:“近日宫里事情多,妾身不便回府。夫人那里,还望大人代为解释。”
身为侧室,晨昏都要到正室那里问安,这般多日不在,不能不做个解释。
秦直碧终是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她的手腕:“宫里事多,我都明白。只是……也请你善自珍重。”
兰芽点头微笑:“你放心。”
翌日皇帝终于下旨送贵妃至天寿山妃陵下葬。
同时下诏追封贵妃为皇贵妃,命史官记入史册,令万贞儿成为了有史以来史书上正式记录的第一位皇贵妃。
终于完成此事,终于……还是负了贵妃这一生的念想,皇帝便大病了一场。太医用尽了全力却也收效缓慢,太医请罪,皇帝只叹:“皇贵妃去了,朕……还能独活多久?”
这一生她替他背尽了天下骂名,都道她惑乱君心,可是她想要的,他却一样都没办法给她……这还叫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
皇帝病倒,兰芽自然不能离开乾清宫。
小包子便忍不住试探:“皇上这一病,怕……好不了了吧?”
兰芽却静静摇头:“皇上爱重皇贵妃,可是皇上更爱的却是龙椅、江山。为了保住他的皇位,为了安稳执掌天下,他还是终究负了皇贵妃。所以皇上纵然为了皇贵妃的死而伤心,可是他却不会因此而放弃了江山。他会好起来的,为了他的江山好起来。毕竟,他今年不过不惑罢了。”
刚刚过了四十岁,寿终正寝对于皇帝来说,也许还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可是她却不可以让这段时光再继续任性地漫长下去了,皇帝等得了,她却已经等不及。
怀恩死后,凉芳晋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掌司礼监和东厂,大权在握,独步天下。
这样的权势,便是从前的怀恩、司夜染、兰芽全都没有达到过。
凉芳与兰芽在宫中相见,兰芽也上前朝凉芳拱手:“给凉公公贺喜。”
凉芳却更瘦了,目光更见冰冷。
“兰公子不必客气了。我都不知道还犹豫什么可值得贺喜的。”
兰芽心下也是难过:“公公若厌了,不如也回江南走走。我倒是还有一宗薄礼相赠。”
凉芳便一眯眼:“江南?薄礼?”
兰芽便笑了。以凉芳聪明,怎么会想不到。
兰芽从袖口里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搁进凉芳掌心:“曾尚书旧宅,我已命人修旧如旧。尤其公公从前卧房门廊上的彩画,都是我亲笔画了,叫他们去办的。”
凉芳眼中轰然涌起水色。
这么久以来,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属于人的神色。
可是那一点温暖却也转瞬即逝,他抬眼盯住兰芽:“你不杀我了?”
兰芽抬眼定定望住他:“凉公公,你现在还活着么?”
凉芳挑眉,随即倒也笑了。
是啊,他现在还活着么?对于他来说,这样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明明权倾天下,却换不回死去的人……这原本就是最深重的惩罚。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你本该死,可是为了曾尚书,为了——你的一颗痴心,我便由得你去吧。梅姐姐也是痴情之人,她若能明白我的心,定然也会明白。”
凉芳杀死过梅影,梅影却也设计谋夺过长贵的性命……其实这般说起来,这世上又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总归,还是为了曾尚书罢了。
凉芳黯然,深吸口气:“他在世时……最爱令尊岳如期大人的画作。”
兰芽点头:“当日曾尚书搜罗的家父那些画作,都在皇上的御书房内存着呢。将来凉公公带回江南吧,焚化在曾尚书灵位前,也算是我能尽的一份心意。”
凉芳深深凝视兰芽,终究又浮起水意。
兰芽伸手:“上回皇上给公公的那好物件儿,公公手里还存着吧?赐予我吧。”
凉芳双眼一眯:“你别想自己动手!我不会忘了,曾尚书也是那么死的。”
夏去秋来,金桂满地。
皇帝又梦魇了,梦见那年景泰帝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册立景泰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
他由太子之尊贬为亲王,成了整个天下的笑柄。
那年皇祖母生辰,所有皇室宗亲家的孩子都进宫贺寿,新太子放纸鸢,趾高气扬地支使他满御花园奔跑着去将纸鸢捡回来,一次又一次……他仿佛不知受辱,颟顸地笑着听凭驱驰,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皇室宗亲的眼里有多无能。
天地偌大,他就那么傻傻地笑,无尽无尽地奔跑,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猛然睁开眼,是寝殿里孤单一人的黑暗。
他在梦里跑得口渴,便唤人:“来人啊。”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暗影里走出来,“皇上口渴了么?微臣给皇上送茶来。”
皇帝愣愣望住:“兰卿?你怎么还没回府去?快去吧,夜晚朕身边不必你伺候。”
兰芽笑了:“皇上怕微臣晚上陪在皇上身边么?”
她怎么这个口气?
皇帝眯起眼,盯着她手里的茶杯:“段厚呢?或者其他任何人。兰卿还是赶紧回府去吧。”
兰芽点头一笑:“是从何时起,皇上连微臣送上的茶也不敢喝了呢?是不是从司夜染死了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皇帝没做声,只防备盯住兰芽。
兰芽笑了:“好吧,微臣就唤别人来送茶。”
回眸,朝向黑暗:“凉公公。”
凉芳从黑暗里走出来,身上披了一件艳紫的锦袍。不是内官的服色,艳丽得叫人目眩神夺。
皇帝一怔:“凉芳?你怎么来了?”
凉芳瞥了兰芽一眼:“今晚微臣偶然得知兰公子遣散了寝殿里所有人,唯有她一人当值,微臣便不放心,亲自来伴驾。”
皇帝这才悄然长舒一口气,笑了:“凉卿辛苦了。”
大明朝廷,凡事都是左右制衡:司礼监制衡内阁,西厂制衡东厂,凉芳制衡兰芽。此时有凉芳在,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