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倒是幽幽一笑:“这又有什么奇怪。为了贵妃,皇上可以废了结发之妻,可以与生身母亲争辩,可是不顾后宫嫔妃的死活,甚至对悼恭太子的死装聋作哑……我不过是个奴才,皇上自然没什么舍不得。”
小包子也是叹息:“奴侪对皇上只觉灰心。”
兰芽缓缓道:“太子会是个好皇上。”
小包子惊讶望住兰芽。
兰芽垂首:“伴君如伴虎,若是君王无道,受苦的便不只是天下百姓,首当其冲是我们这些伴在皇上身边的人。”
小包子垂下头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想见凉芳。”
贵妃病重,皇帝失魂落魄,什么都顾不上。兰芽趁机在御马监的内库,再度见了凉芳。
凉芳越见清冷,面上被铅粉盖去了所有的温度,唇上却连口脂都省了,只剩下一脸的霜白。看上去果然只是个行走的死人罢了。
见了兰芽,他面上也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拢拢袖口淡淡说:“宸妃让我杀了你。”
兰芽却笑了:“好啊,终于等来她这一句话。”
凉芳却依旧淡淡的:“可是如果连你也死了,我在这宫里就更寂寞了。”
兰芽轻哼:“可是你若不杀我,我却也早晚要杀了你的。我没忘了你做过的那些事,比如梅影。”
凉芳依旧没有喜怒:“人迟早都是一死,我跟她早晚能再相见。倒不必你着急。”
兰芽错开眼珠儿去看那满满七窖的黄金:“凉芳,倘若我死了,这御马监就都是你的了。可是御马监也不过是排名第二,总归在司礼监之下。所以倘若怀恩不在了,那司礼监就是你的了。”
东厂厂公本身就兼差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若掌印太监死了,自然由秉笔太监递进。
凉芳转眸望过来:“我要司礼监做什么?”
兰芽摇摇头:“不做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你在这宫里总得有点寄托才好。不然你这么寂寞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趣?”
兰芽说着走上前来,低低凑在凉芳耳边:“为了曾尚书,也别放过他。”
亲自目送凉芳背影离去,兰芽立在夜色中良久。
想到怀恩,她便不能不想到怀仁、怀贤,不能不想到公孙寒、仇夜雨,不能不想到清芳、沁芳,不能不想到长乐,以及……初礼。
初礼。现在想到初礼,还会心痛。倘若不是因为初礼的身份,无论她还是藏花,又怎么忍心除掉了他去?
怀恩,那历经三朝,名满天下的“好太监”,永远代表着光明与忠诚,只要有怀恩在,司夜染永远是潜行在黑暗里的宵小之辈。
也该到了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司礼监,夜半更深,怀恩与凉芳对坐。
宫里情势因贵妃的病,怕是又要陡转,两人都有些皱眉。
怀恩道:“你曾是贵妃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是宸妃娘娘的师兄,想来你定然站在四皇子一边。”
凉芳却轻哼:“话虽看似如此,可是也要看上天是否帮忙。学生早早安在那帮子太医府里的眼线都传了线报回来,说太医们回家都说贵妃大限到了,熬不过这个月去。”
“哦?”怀恩也是挑了挑眉。
凉芳依旧淡淡地:“倘若还没等到换了太子,贵妃就薨了,那宸妃母子登时便失了倚仗。太子却不同,太子先有太祖礼法护着,又有太后扶持,只要贵妃薨了,皇上便也不能再违拗太后。反观太后,这几年闭门不出,却将身子调理得康健,说句掉脑袋的话,再活十年都不难。”
怀恩便也皱了眉。
想要换太子的事,皇帝也是举棋不定,便悄然传怀恩来商量。
怀恩力谏皇帝万万不可动摇国祚。
皇帝心下难过:“可是倘若朕不换太子,难道眼睁睁看着贵妃她……?”
怀恩提起这些年的旧事,提醒皇帝:“皇上难道忘了,为了能护住大明江山,为了能替太子扫清将来的障碍,皇上动了多少年的绸缪。眼前大业初定,皇上怎能再做动摇?”
皇帝心下一动,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
那些年的那些事,只有主仆几个人知道,如今张敏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个怀恩。
只要怀恩也不在了,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了。
毫无预兆,皇帝忽然下旨革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逐放到太祖皇帝朱元璋老家凤阳的孝陵去司香。
旨意来得毫无征兆,而且这是扶保了三朝,排名内官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啊!皇帝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直接将他贬到了凤阳去,连公孙寒曾经贬到南京的待遇都没有。若此,便是此生此世君臣再不见面之意。
朝廷上下不免猜疑,怀恩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这般下场?
此事一出,最为惶惶不安的便是万安。
怀恩是内官之首,万安是外臣之首,皇帝说贬了怀恩就贬了,那他怀恩生死岂不都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怀恩使了不少银子,从司礼监、从前怀恩身边儿的人那边打听到了些消息,都说是皇上曾经将易储的意思问过怀恩,怀恩力阻。除此之外,怀恩没做过任何忤逆皇上的事儿。
万安虽听得明白,可心下却反倒更举棋不定。私下找贾鲁谈了,贾鲁却只是冷笑:“老爷当了贵妃一辈子的奴才,纵为当朝首辅,可是也同样凡事任凭贵妃驱驰。老爷又何必为难,依旧鞍前马后伺候贵妃就是了。总归老爷总以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贵妃掌心儿。”
“只是,老爷此时也总归想想,倘若贵妃先走一步,老爷如今这位极人臣的富贵荣华又该依托给谁。别左右摇摆不定,一旦选错了人,新君登基便会第一个不放过老爷!”
万安也是心下成灰。
夜幕降下,这一晚犹豫之下还是去了侧室王氏的房内。
自从将贾鲁的母亲接回府来,万安已经有许久没来过王氏的房间,王氏也颇难过。不过好在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那份争宠的心也都淡了。今晚却见相爷毫无征兆地来了,王氏欣慰之余,心下倒也明白。
伺候着老爷吃了晚饭,借着两盅小酒,王氏便道:“老爷今晚到妾身房来,定是有事。想来妾身这些年能替老爷出力的,都是贵妃那边的事。”
万安这个侧室王氏与贵妃亲弟万通的妻子是姐妹,借着这重关系,王氏能随意进出贵妃的昭德宫,借以替万安和贵妃之间沟通消息。
万安便将情势说了:“唯恐圣上下一个要问的就是老夫。老夫若答得不合圣意,圣上怕也会革了老夫的职。”
眼下贵妃病重,皇上这真的是急疯了。怀恩都能贬,他万安就更没个保障。
王室便道:“老爷既然明白皇上的心,便顺着皇上说罢了。再说换了太子,本来也是贵妃娘娘的心愿,这又有何为难?”
万安叹息:“可是你在宫里也看得明白,贵妃这一回怕当真是时日无多。倘若老夫附议换太子,而贵妃却薨逝在前的话,那当今太子一旦登基,第一个杀的怕还不是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