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芳以戴罪之身悄然进了昭德宫,在薛行远的安排下,进了贵妃的寝殿。
贵妃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他:“你执掌东厂这些年,差事办得明不明白两说,可是你却该对东厂这些年存下来的杀人的法子一定了如指掌。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有什么法子是杀人不见血,且绝无人能查出来死因的?”
往年过年,皇上从除夕开始就是大宴小宴不绝,可是今年特殊,因为新立了太子,所以皇上亲自带着太子去郊外寰丘祭告天地。这一走来回便得数日。
而唯有这数日趁着皇上和太子都不在,才是除掉吉祥的最佳时机!贵妃深知,事不宜迟。
况且……她老了,有今天没明日,这些事若再迟疑,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
凉芳闻言一笑:“自然是有的。杀人不见血,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毒。东厂的库房里存着各式各样的毒药,只看娘娘想用的是哪种。”
薛行远便上前提点:“……娘娘不要忘了那位是用身子养过蛊王的,所以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
贵妃便森然地笑了:“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那咱们就不用一般的。凉芳,你说你库房里有多少种毒药?便都给掺在一块儿了,那J人兴许能抗得过一种两种的毒药,本宫倒不信她能将几十种都一并抗过去!”
此话轰然掷地,便是凉芳和薛行远心下都忽悠一声。
贵妃……果然是贵妃。
几十种毒药合在一起,若只是简单合剂,剂量未免太大,也没处一并使去。凉芳便带人秘密将多种毒药先煎了,将毒性都提炼到一处。经过几日夜不眠不休的反复提炼,终究在传来消息,说皇上和太子次日回宫的前夜,炼成一丸。
炼药容易,下药难。贵妃这些年毒杀过不少后宫女子,于是吉祥早就防范,但凡是外来的饮食一概不碰。贵妃将差事交待给了薛行远和凉芳,可是他们两个却无计可施。最后两人还是来找兰芽。
兰芽听了没作声,脑海中却早明白。
想要将这药成功地掺入饮食,也唯有她极为相信的人送到她眼前的,她才能相信。
而这个人,在这宫里内外,也只有一个:大包子。
晚膳前,兰芽叫来了小包子。将左右所有人都清退了,让他们去打扫乾清宫各处,等着明天一早迎驾。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兰芽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垂首坐着,看着小包子。
小包子有点受惊,开始是反省是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后来才忽地明白了。他便噗通跪下了:“公子……是想让奴婢去,去说服哥哥?”
兰芽摇头:“不是说服。一来你未必能说服得了他;二来以他对吉祥的情分,他就算一时被说服,可是也可能动手的时候又心软了,所以说服一说也靠不住。”
兰芽垂眸:“我要你去做的——是去骗了你哥哥。唯有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才有胜算。可是欺骗兄长,这便也更叫你为难。”
小包子一颤。
脑海里,都是爹娘离世之后,哥哥带着他满世界的逃难,艰难求生的那些画面……
有时候为了给他讨得一口饭,兄长不知要给人家磕多少个头。有回在集市上看见一位富家公子喂狗,兄长便上前讨食,那公子说那吃食是喂狗的,兄长要是想要,就脖子拴上链子,给他当狗,在集市上遛一天。
彼时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有出气没有进气儿,兄长为了那一口吃食便咬牙应了,那一整天都扮成狗,脖子拴着链子在街上爬行,被三街六坊引为怪事,都围拢了来看……
那天晚上他终于吃饱了,抱着兄长哭,说这辈子就算再活不下去,也不会再让兄长做为难之事。
可是,今日……
兰芽垂下头去:“我明白让你这样做,着实是太过为难了你。为了一个目的而不得不伤害自己至亲的人,这种感觉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小包子,就算你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用过了晚膳,宫里又因破五而放了爆竹,热闹了一回。
吉祥得知明天儿子就要回宫了,心下也是高兴。
这些年儿子在身边从未曾离开过,虽然最初的几年,她因为记恨皇上,对儿子也多有疏怠,可是时至今日,却对儿子的感情越发深厚。
尤其除夕那日在乾清宫前,面对贵妃,没有任何人敢替她说一句话,偏是自己年幼的儿子将她护在身后……初一一大早儿子又随着皇上出宫去了,这几****才最最深切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想念。
因着高兴,她便没有睡意。坐在榻上将做给儿子的一双鞋最后的几针缝好,咬断了针线,将鞋子放在枕头下头,才安心地准备入寝。想着明早儿子回来便能看见她给做的鞋,儿子一定高兴。
就在这时大包子进来,呈进来一碗点心。
吉祥只说吃不下,想早些安寝了。
大包子便笑,说:“这本是奴侪家乡的习俗,初五的晚上总得吃点黏的,将这一年的穷神和晦气都给黏掉了,赶走了,这一年便都会富贵平顺。”
吉祥听了心下便也一动。除夕那日的情状,她也就明白未来的日子不会如她预期一样好走,贵妃那老妇又不甘寂寞,于是她跟儿子就更要小心翼翼才行。大包子呈这点心上来,也正是有叫她顺心的意思,她便拈起筷子来都吃了。
吃完她就有些困倦,早早躺下。
按说嫔妃入寝了,只有近身的宫女才可伺候,太监都得退下。可是吉祥还是留下大包子,说:“你先别急着走,陪本宫说说话,本宫睡着了你再走。”她说着微笑:“本宫怕睡不着,有你陪着说话,想来很快就会睡着了。睡着了,明天早晨睁开眼,就会看见太子了。”
大包子便也陪着笑,说“是啊”。
可是吉祥说是怕睡不着,可是只来得及说完这两句话,便昏昏垂下了眼帘,仿佛跌入了睡梦。
大包子立在旁边,轻轻唤了声:“娘娘?娘娘?”
没有回音。
大包子便轻轻叹息了声,只以为吉祥是睡着了,他便上前替吉祥拉上了帐子,吹熄了灯烛光,转身走出了寝殿去。
将一切都交给了丹朱和翠碧,他也不知怎地,又立在院子里转头朝吉祥的寝殿望了几回。
破五了,一切的穷神和厄运都该远去了。希望新的一年便如她的名字一般,万事吉祥顺意。
想到这里,他又是满意又是惆怅地叹息了声,终于走出了宫门去。
长乐宫的大门幽幽关上,发出深深回声。
就连大包子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吉祥终究再也没能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经历过苦难、终于登上储君之位的儿子。
初六,皇帝回銮。太子兴冲冲向皇帝告退,说想去看望娘亲。皇帝自然应允,太子欢喜地转身撒腿就往外跑。却还没等跑出殿门,便迎面被兰芽截住。
兰芽亲自将太子抱了回来。跪倒在皇帝面前,伸手捂住了太子耳朵,禀告说长乐宫的娘娘昨夜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