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她怎可与你相比?况且,我这些年只将她看成师妹,从未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兰芽回眸凝望秦直碧。
“可是小窈姑娘却不是这样想,外人更不是这样想。从秦相进京会试至今,小窈姑娘在向府中已服侍秦相多年。府内府外都将小窈姑娘认定是夫人……相爷,女子的名节重于性命,相爷的清誉更不容污点,所以请相爷还是先迎娶小窈姑娘。其后,下官才可以侍妾身份入府。”
皇帝听了也不觉皱眉:“秦卿家,果有此事?”
秦直碧深深,深深凝望兰芽,良久才顾得上皇帝,缓缓回答:“回圣上,是有此事。只是微臣对师妹并无男女之情,只因为恩师的缘故,才允师妹与恩师一同住在府中。”
皇帝略作思忖,开解兰芽:“兰卿,纵有此事也不打紧。兰卿终究是岳如期之女,现在又是朕的股肱良臣,此番又是朕亲口赐婚……无论从何处计算,你的身份都远在那位姑娘之上,所以你自然可为正室夫人。让那姑娘为侧室便也是了。”
秦直碧也深深凝注兰芽:“你若不嫁,我便终身不娶。”
兰芽怆然一笑,向御座跪爬几步,凑近皇帝:“……圣上,微臣已非完璧之身,如何能配得上秦相,如何能忝居正室之位?就算皇上垂爱,秦相不弃,微臣却也还有这一点点自尊。微臣伏祈皇上成全,否则微臣真的要自惭形秽,甘愿剃度出家,了此残生。”
兰芽说话一向能说到做到,若是当真剃度出家,皇帝便也打空了如意算盘,倒无法以此牵制了。
皇帝沉吟,目光转向秦直碧,不得不点头:“难得兰卿如此雅量。秦卿家啊,朕便准了兰卿的奏。你速速回府筹备与小窈姑娘的婚事。拜过天地之后,当晚便叫兰卿也进门。”
皇帝金口玉言,说完了便是定论。兰芽心下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以小窈的性子,以秦越的身份,这一场婚礼筹备下来不可能草率为之,没三两个月筹备不完。她也终可由此抢出些许时间来。
孰料吉祥掩口而笑,起身朝皇帝走过来,姗姗一拜:“皇上也太不疼惜秦相。秦相苦等多年,好事到了眼前,皇上却怎能还让秦相继续等?”
皇帝也尴尬,秦直碧面上那生生写就的疼痛叫他也是惭愧。
吉祥便笑:“兰公子雅量,肯为秦相考虑,让出正室的身份。可是不论皇家还是民间,谁说一定非要正室先进门拜堂,就不准先收侧室进门了?”
皇帝也是一怔。是啊,古来为了繁衍子孙,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公子成年都可先收几个通房丫头,或者是侧室,然后再慢慢遴选正室人选也就是了。
吉祥抿嘴而笑:“秦相与小窈姑娘的婚礼尽可慢慢筹备,兰公子既然甘为侧室,也可先送进府去。待得婚礼筹备得差不多了,兰公子这边说不定也先有喜了呢。如此双喜临门,皇上才是做了一桩大好事啊。”
秦直碧闻言大喜,朝吉祥叩头。
然后伸手握住兰芽,情深款款:“……你既然不在乎正室的名分,我便也只与你一人相守。”
兰芽满面苍白,忍不住回眸狠狠盯住吉祥。
吉祥,不愧是用身子养着蛊虫的少女,她果然歹毒透骨!
这样的主意,怕是整个天下,除了她吉祥之外,再没人能狠心想得出!
吉祥却迎着兰芽的目光,仿佛觉着有趣儿似的笑:“兰太监,怎么,难道你心下不愿意?”
兰芽指尖冰凉,多亏有秦直碧扶着,方能稳住身形。
兰芽努力微笑:“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来。皇上和娘娘赐下的都是恩典,微臣铭记五内,刻骨难忘。”
吉祥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既然知道是恩典,你怎地还不向本宫谢恩呐?”
兰芽死死咬住牙关,俯身,朝吉祥叩头:“微臣……谢娘娘恩典。”
“好,本宫受了。”吉祥从头上摘下一枚金簪来,别在兰芽鬓边:“兰公公,本宫祝你与秦相生生不离,早生贵子。”
正说着话,外头怀恩亲自求见。
皇帝宣他进殿,怀恩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兰芽,伏在皇帝耳边,禀告说司夜染已经押解入京。
吉祥和兰芽还在那边厢说话,皇帝望着兰芽的侧影,低声问:“可查清了,是小六本人?”
小六这些年行走天下,最最擅长的便是乔装改扮。所以皇帝自然也是不放心,倘若这么大周章却押解而来的只是个假的呢?
怀恩淡淡一笑:“皇上放心,已经彻查过了,果然是小六本人。”
皇帝便怔忡了片刻,面上一时欢喜,一时悲伤,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朕也想不到,终究还是要走到这样一天。”
怀恩垂眸:“皇上意下……该如何处置小六?”
皇帝垂首:“他进京时,是什么模样?”
怀恩便将长乐的汇报都同皇帝讲了。
皇帝听了摇头:“乱来。小六是朕的内官,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怎么能一脸胡子进城呢?这岂不是叫宫外的百姓都坐实了那些个传闻,知道太监净身之后也还有重新长出来的么?”
怀恩便一怔:“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疲惫挥了挥手:“小六五岁进宫,就是朕最最宠信的内官。他年少而权倾天下,被天下人成为权阉……他就永远都是朕的那个内侍,永远都是朕宠幸的权阉。”
怀恩便垂下眼帘去:“遵旨。”
怀恩走时,兰芽才与吉祥说完了话。她穿着太监的服饰,鬓边却别着一根金簪子。状态有点滑稽,却终究不损她耀眼的清丽,于是这样看上去不觉古怪,反倒更显夺目。
这样的兰芽,目光清凌凌飘向怀恩去。
怀恩也下意识回眸,目光与兰芽一撞。
怀恩面无表情,径自抬步而去。
兰芽心下却莫名地一阵翻涌。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外臣一律要离开。
秦直碧告退,皇帝特准兰芽亲自送送。
出了乾清宫,秦直碧便大着胆子,一把握住了兰芽的手。
兰芽闪躲,低低提醒:“这是宫里!”
他眸光炽烈:“我不管!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要这般!”
夜色宫禁看似空寂无人,可是兰芽如何不知这明里暗里其实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便只好忍耐下来,任凭他握着手,两人一起沿着空大的宫廷广场,走向宫门去。
那样长的距离,秦直碧却一眼未曾看过前路,一路走着,所有的目光都只落在身畔的她。
这一刻,他的眼中没有天地,没有皇权,没有前路,只有——她。
到了宫门处,他却还迟迟不肯走,借着门洞幽暗,他竟然伸臂紧紧拥住了她。
她约略惊慌,他却什么都不顾了,将她压在门洞墙壁之上,唇便随着灼热的身子一并压了下来。
大臣敢在宫里就这样,杀头都不为过。
只是这二位身份有些特殊,一位是外朝的秦相,一位是内宫的兰总管。这二位都是年轻,却也已经都羽翼渐丰,隐约之间已经有了要携起手来取代了怀恩和万安去的趋势。于是负责守着这道宫门的总兵官便没敢派人来拿,只是亲自走下马道来,立在门洞暗影之外轻轻咳嗽了两声。
更何况……宫里头已经传开,说是今晚上出了稀罕事儿,皇上赐婚秦相,只是另外一方竟然仿佛是——兰公公!
时辰还短,看守宫门的总兵官还没机会知道太详细,可是果然迎着灯光看见门洞里就是这么两个人,惊得脑袋也是轰地一声。
总兵官是给想歪了,以为秦相是龙阳之好,况且兰公公是太监,太监兴许也都有这龙阳之好,于是皇上就顺水推舟……
总兵官揣着这想法,于是瞧见一向斯文清贵的秦相竟然将娇小玲珑的兰公公给推到了墙上……他就反倒不敢上前了。
男男之事,本比男女之事更加隐讳,他也怕走得太近,让这二位老羞成怒。
听见总兵官的咳嗽,门洞里的两人还是吓了一跳。秦直碧究竟是斯文守礼惯了,这一惊之下只得按捺下。整理衣冠,将兰芽藏在身后,自己转身走出阴影,立在明处朝那总兵官抱了抱拳。
总兵官自然不敢受礼,忙重重回礼:“哎哟,原来是秦相。今晚还这样晚才出宫啊?”
秦直碧是文华殿大学士,寻常便在文华殿办公,或者是在东宫教授太子学识。每日里也都是极晚才出宫回府,于是这位总兵官也都认识。
秦直碧略有羞赧,尴尬一笑:“原来是韩总兵。”
两人寒暄几句,秦直碧却还是舍不得兰芽,遂向韩总兵又是抱拳:“……本官想邀兰公公出宫一叙,还望韩总兵通融。”
宫里不比灵济宫,兰芽自从搬进了乾清宫,便不能擅自出宫。今晚韩总兵眼见着这二位是难舍难分,再加上之前传出皇上赐婚的话儿……韩总兵略作犹豫,便也点了头。
怎么想严格值守,也别赶在这二位浓情蜜意的节骨眼儿上,更何况皇上都赐婚了呀!
秦直碧大喜,回首握紧了兰芽的小手:“多谢韩总兵成全!今日帮忙,秦某必不敢忘。来日定有报答的机会!”
时过三更。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
今夜许是司夜染押入牢中的缘故,诏狱上下全都戒备森严。大门上也是卫隐的心腹亲自值守。
过了三更,紧绷了大半夜的锦衣卫们都有些困倦。
卫隐的心腹却亲自悄然从门上带进一个人来。
也是狱卒的打扮,身量约略娇小而已。
司夜染伏在柴草上假寐。门上锁链约略一动,他便倏然睁开了眼睛。
卫隐亲自看守,放了那抹娇小身影进来。
卫隐没说话,只是在幽暗里向牢内两人点了下头,便带人稍远离开去。
牢内陷入一片黑暗,灯都没留一盏。
司夜染明白,这是怕惊动了牢里其他的犯人。
虽然看不清来人面目,可他却还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地睁大了双眼。
那娇小的身影随即便扑过来,直扑进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