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宫里从前有二爷那么个不是女人胜似女人的给比较着,倒也不显得公子突兀……可是公子人如其名,从来都是喜欢淡雅的,今儿这装扮,真是让他有些担心公子是不是病了。
临出门儿,双宝还不放心地问一句:“公子当真打算这么一身儿去见人家李朝来人?”
兰芽哼了一声:“你也带唐寅、双宝和君玉他们去拾掇拾掇。稍后带他们一起去玩儿。”
双宝有点懵:“……月月小姐倒也罢了,可是难道奴婢的侄儿也要跟着公子去见李朝贵客?奴婢不敢!”
兰芽只能叹了口气:“叫你去你就去,赶紧着!”
撵走了双宝,兰芽吩咐将煮雪叫来。
煮雪一听也拒绝:“得了,见李朝的来使,你让我跟着去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要我冒充你相好的。”
若是搁在往常,兰芽会豪气大笑。今儿却抿了嘴儿,笑得羞涩:“……今儿来的人,你必定得见见。”
李朝仁粹大妃一共有三个兄弟:韩致仁、韩致义、韩致礼。
今儿来的这位,名刺上报的正是韩家的第三子韩致礼。
兰芽带着煮雪走进半月溪,还没进正厅,就被一阵孩子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听着,仿佛舍不得走上前去。
煮雪上下打量兰芽,便也发觉了不对劲。
兰芽外刚内柔,对身边的孩子都好,无论是月月、唐寅、王君玉,甚或是新进宫来的小内侍,她都可说有一颗慈母之心。但是她这情形,连煮雪都是没见过的。
煮雪此时才心下跟着狠狠咯噔了一声,已是会过意来。
煮雪先前还笑话兰芽,可是这一刻她自己直接一脚就踩空了台阶,整个身子站立不稳,直冲着门口的一盆花撞了过去!
双宝大惊,连忙上前去扶着。兰芽也吓了一跳,待得瞧见煮雪一副又惊又喜望过来的目光,她便明白煮雪是也知道了。
她便忍住眼底一阵阵上浮的水意,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煮雪进门去。
双宝高声宣喝:“大明御马监掌印太监、西缉事厂钦差提督太监兰公子——到!”
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衣料簌簌之声飒飒传来。
兰芽迈进门槛,果见里头男女老幼僧俗都有,泱泱地竟然站在堂中二三十号人。
为首的男子穿着文官青色官袍,素面细须,眉眼宁和。果然是世家子弟,纵然屈在屋檐下,也自有一番风华气度。
兰芽来不及多打量这韩致礼,连忙目光去人丛中搜寻。内里有三个女孩子,两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梳着一式一样的大辫子,油光光地垂落下腰际去。上头是杏黄的小袄,下头系红裙,水灵娇美,像是带进来一派的春意。
三个女孩子的年纪也不同,一个约有八岁大小,一个是五岁上下,最小的那个……刚刚好四岁上下。
兰芽的目光飘向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女孩子去,眼睛便湿了。
堂上二三十号人啊,个个都惧怕她的威仪,全都深深地垂下头去,不敢抬眼。只有她,个儿明明最小,却悄悄儿地抬眼来瞄;结果发现个头太小什么都看不见,便索性手撑着身边的小姐姐,踮起脚尖来看。
那人丛中独独扬起的小脸儿宛若白玉雕成,尖尖的小下颌透露出万般的淘气。而那面上的眉眼——则是像极了幼时爹爹为兰芽画的那幅小像。
那孩子……像足了她啊。
兰芽的眼睛登时湿了,朦胧里看见的仿佛是小时候的自己,四五岁大已经开始满眼满心的淘气,不甘被困在深宅里当个安稳的闺秀,开始好奇外面的天地,开始想怎么才能跟爹爹和兄长一样自由地跨出那高高的门槛,出去看看。
那小人儿踮着脚尖儿转了一圈,目光终于撞上了兰芽的。她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好奇地盯稳了兰芽打量,到后来竟是朝着兰芽莞尔一笑。全无陌生,仿佛早就相识。
兰芽登时便稳不住了,急忙伸手向身侧,煮雪伸手扶住了她。
煮雪自然也瞧见了,双宝同样瞧见了。他们两个实则比兰芽颤抖得还厉害,煮雪已经先一步背过身儿去擦眼泪了。
太像了,再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固伦来了。
兰芽控制住心绪,深深吸气,用力错开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向正位去。
坐好了,才笑笑道:“韩大人,请快平身。晚辈年纪小,当真不敢受大人和家眷这样大的礼。”
兰芽随即吩咐双宝:“快看座。将咱们宫里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最好的果子,全都端上来!”
韩致礼吓了一跳,早就听说了这西厂太监年少权重、口蜜腹剑,比之当年的司夜染还叫人难以捉摸,哪里敢想以自己的身份能让人家拿最好的茶点来招待?便连忙起身敬谢。
双宝却哪里管得他推辞,忙拧身就去端吃喝。煮雪也站不稳当,便也跟着去拿,当真是将所有压箱底的好吃喝都搬出来了。
大人们每人身边的小几上都上了一份儿,余下的大宗,兰芽柔软一笑:“都散给孩子们去,叫他们也都自在些,不必拘礼,自在享用吧。”
兰公子竟然如此随和,众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孩子们终究还是小,看见了这些天朝上国的精致吃食,便也都放松下来,上前任意取用。
兰芽盯着那几个孩子看,目光自然更多地是都投在了小固伦的身上。
三个女孩子里,实则那两个大的虽然娇美,却是打扮得素淡;可是小小的固伦也不行,你瞧她衣裙看似没什么异常,可是一走起路来却是叮叮当当,表面上也看不见那动静是哪儿发出来的,可是只要她一动,身上就叮叮当当个不停。
双宝也傻了,拿完了吃食回来之后,也忘了什么礼数,就知道杵在边儿上,躬着腰身,一直朝固伦瞧。
煮雪也发现了端倪,凑过来在兰芽耳边嘀咕:“……这么环佩叮当的,都在哪儿呢?”
兰芽便忍不住笑起来。能在哪儿呢,肯定都藏在那鼓鼓的裙子下头呢。定然是大人们让她穿得素淡些,不叫戴着金子出来;可是她偷偷还是都戴在裙子下头了。
“贪财”的小丫头,不随身带着点儿金子出来,心里能稳妥得下来么?
兰芽只能忍住笑,矜持地端着茶杯喝茶,低低回答煮雪:“你没瞧她迈步都费劲?那不是她小而蹒跚学步呢,那是她金子带得太多,给坠的。”
煮雪登时要笑喷,却也只能费劲地忍着。
说了会儿客套话,煮雪便起身叫了月月、唐寅和王君玉来,两伙孩子汇到一处,都叫煮雪给带到外头去玩儿。
别人都欢欢喜喜地去了,就小固伦乖巧辞谢,竟然还安安静静地留下来了。
兰芽便垂首笑,心说,她不是天生娴雅,她是金子太多了跑不动。
兰芽便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恨不能将眼前这碍事的几十号人都给撵出去,更没心思听韩致信说那些官场上的套话。
可是心虽如此,却不能当真这么不顾了场面。
韩致礼说了一大通,最后说到了重点上来。
“……王大妃妈妈拜托故人的事,不知公公可有了消息。”
兰芽彼时是以商人妇的身份进的李朝宫廷,回到大明之后自然不能叫李朝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叫四铃借着写家书的名义转回李朝一封信,说那商人妇已将此事辗转拜托给了御马监的太监,请太监代为查访。
因御马监掌管皇店,手下自然有许多皇商,正好与兰芽之前商人妇的身份对应上,此事李朝方面自然便也没有起疑。
兰芽听得韩致礼问起,便点头一笑:“故人所托,自然不敢怠慢。韩大人放心,王大妃妈妈所寻之人,咱家已经寻访到了下落。王大妃妈妈和韩大人的这位姑姑,曾经在当今圣上年幼的时候抚育有功,已经受封为恭慎夫人,如今在宫中被称为‘女师’。虽则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还很好,现在太后宫中颐养天年。”
韩致礼一听也大喜过望,起身朝兰芽重重施礼。
“不瞒公公,家父离世时十分放心不下这位小姑姑……只因,只因当年小姑姑不愿称为贡女来到大明,却是被家父强行送来。当年小姑姑离开我朝时,还大骂家父……这些年音讯皆无,家父心内十分放心不下,还以为小姑姑她已经……却不敢想,小姑姑原来已经获封诰命,安养宫禁至今。向来家父在天之灵,也终可放下这颗心。”
这点心思兰芽也都听四铃讲过了。原来韩家之前就出过一位贡妃,是成祖永乐帝朱棣的后宫,被封为“丽妃”。可是后来朱棣大杀后宫,许多位李朝贡妃都受牵连,或者杀死,或者殉葬。那位韩丽妃就是以妙龄殉葬而死……后来韩家竟然又将小女儿韩桂兰也要送进大明宫廷,深知姐姐惨死的韩桂兰怎么都不肯接受。而主导此事的正是韩致礼和仁粹大妃的父亲韩确,韩桂兰便大骂韩确卖妹求荣,发誓从此断绝兄妹之情,有生之年再不往来。
于是这些年韩桂兰在大明宫中再不与娘家有任何往来,后经历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大明宫廷动荡,一个来自李朝的宫女便没人再知道了具体的下落。
如今终于借由兰芽的力量,重新找到了韩桂兰的下落,身为韩确的子女,仁粹大妃姐弟终于能放下了这桩沉重的心事。
韩致礼撩袍郑重向兰芽跪倒。
兰芽忙起身相扶,叠声说不敢当。
韩致礼却坚持跪倒下去:“这一跪多谢公子替我韩家了却一桩心事,叫家父在天之灵终可瞑目,也叫我仁粹大妃妈妈放下心来。这一跪更是要请公子代为转达给清宁宫中的姑姑恭慎夫人……下官是外臣,无法进后宫与恭慎夫人见面,这一番信息只能拜托公公。”
兰芽心下一动,浅缓说道:“大人和男丁不便进宫……不过女眷倒是尚可通融。尤其那几个小女孩子,若进宫去当无大碍。又能为恭慎夫人带去天伦之乐,想来不会有人拦阻。”
韩致礼闻言也是大喜,忙再深深施礼:“还望公子居中设法,下官和我仁粹大妃妈妈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