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鲁心下便是狠狠一疼,虽然明白她说的对,可是,他如何办得到!
他便倏然转身:“滚,你这事儿别来找我!我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我也没想过要借着对你落井下石来赢得什么虚名声!”
“哥哥……”
贾鲁一瞪眼:“若你想安排这样一步退路,你也去找别人,你别来找我!”
兰芽也只能作罢。
原本贾鲁是最佳的人选,他现在已是正三品侍郎,又掌刑部和顺天府,两年过来,刑部尚书早晚是他的,他可掌法司;再来他是万安的儿子,朝中万安这多年的经营,便也顺理成章由他承继。只要他想,他在朝中立即便能呼风唤雨,那她隐退的机会就能来得早一些。
可是……
贾鲁却是太重情义之人,不忍这般。
她心下虽有小小遗憾,却也更多感念,便含笑上前抱拳道歉:“好了哥哥,是小弟错了。小弟再不这般浑说了。”
贾鲁这才停下来,回眸望她:“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兰芽含笑摇头:“还有一件事:哥哥想来在刑部也都听说了,我要重查冯谷一案。”
贾鲁自然听说了,早就气不打一处来:“兰厂公,你这重查冯谷一案是怎么想的?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冯谷一案,我也不能认得你,更不能上了你这条贼船。怎么着,这才消停了几年,你又要重新查了。难道是想把我顺天府、刑部,还有我本人都重新牵连进去么?”
兰芽默默一笑:“哥哥眼界浅了。从前查这个案子时候的兰公子,连个奉御都不是;可是如今的本公子,可是哥哥口中的西厂厂公了!”
“当初小弟的目标是哥哥,是想折腾仇夜雨;可是眼下——”她莞尔一笑:“无论是公孙寒、仇夜雨,还是哥哥你,早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兰芽说着故意转了转手腕。
贾鲁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也知没法否认。当年这么个连奉御都不是的小内官,活生生将他顺天府折腾成什么样儿啊!
“那你这回又想借此折腾谁?”
兰芽幽然一笑:“司礼监。”
“啊?”
饶是贾鲁也被吓了一大跳。
司礼监,那历来都是铁板一块,是绝对没人敢惊动的。
兰芽转了转脖子:“我家大人曾经说的明白,我西厂就是专办被人不敢办的案,专查别人不敢查的人。”
兰芽说着眯起眼睛来:“再说这些年来,无论是南京、东海、草原还是辽东,实则我们与之对手的都是司礼监的人。既然早就躲不开了,不如这回索性好好碰它一碰!”
贾鲁也是聪明人,迅即将兰芽说过的话汇总在一起,然后搓成链条:“……你说要重查冯谷死因,而冯谷原本是紫府的人,紫府又是出自司礼监的。所以你要用冯谷之案重查的机会,来撬动司礼监?”
兰芽悠然一笑:“别忘了,冯谷还在辽东当过三年的监军,而且就是在袁国忠被害前后上任的。”
贾鲁便一拍掌:“我懂了!你借着替袁家昭雪的机会,将冯谷之死拉进来,这样融会贯通,便能直接将司礼监也牵连进来!”
兰芽咯咯一笑,走上前来轻轻点点贾鲁的手臂:“刑部,别捣乱。”
贾鲁轻哼一声:“天下刑责莫出刑部,所以你来警告我,嗯?”
兰芽目光幽静:“也是不想让哥哥从中受了牵连。”
贾鲁便是一警:“是啊,与司礼监相争,若稍有不慎,你自己的性命便有危机!”
兰芽倒是耸肩:“我自己倒无所谓,死就死喽。可是哥哥你却要与我拉得越远越好。”
时辰不早了,兰芽告别。
贾鲁盯着她那依旧明媚,却隐隐然陌生了的脸:“你都到了门口,还不进来看看娘么?”
兰芽闻言一叹:“代我向干娘问安。今晚太晚了,我过几日再登门来拜。”
兰芽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跟贾鲁说:“告诉干娘,过两天我会带我岳家的孩儿来见她老人家。”
“啊?”贾鲁也吓了一跳。
月月的存在,此时也只有灵济宫和御前才知道,外人并不知晓。
兰芽轻轻拍了拍贾鲁:“就这么个告诉干娘吧。我想她老人家也一定会很开心。”
袁家旧案重提。
从前的桩桩件件全都被再度掀开:当年究竟是哪些人参劾袁国忠,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参劾;对此内阁和司礼监都有何意见,如何禀告皇上,而皇上又是如何批示的。
袁国忠免职,又究竟是如何下的诏令,走了怎样的程序。
文书上的翻案正如火如荼,接着一辆马车由双宝押运着,也悄然地进了京师,回到了灵济宫。
车上拉着的不是金银细软,更不是辽东土产,而是一车的枯骨!
这一车的枯骨便都是虎子家人的。
满门忠良沉冤地下,今日终于重见天日,叫人不胜唏嘘。
兰芽亲自焚香跪倒,口中默念:“惊扰袁将军满门遗骨,只为还袁家军一个公道。袁将军阖家泉下有知,万望海涵。”
原本见了双宝终于从辽东回来,还押运着这么一辆大马车,灵济宫上下诸人还曾好奇,纷纷想上去瞄上两眼,可是一听拉回来的是一车死人骨头,便都吓得没人敢再上来看了。
双宝这一路回来,也有些面无人色。初礼、初义和双福、双寿等这一帮小内侍,也一起给双宝摆了酒席接风,诉说这一年多来的想念。
初礼为首,都给双宝敬酒,初礼也说,双宝的脸色不好,想来是一路颠簸回京师,累坏了。
双宝饮了几盅酒,面色有些潮红,瞅着初礼傻笑:“礼公公有所不知,我这面无人色哪里是怕那么点子颠簸之苦啊,我是——被吓的!”
几个人听了,一时也都会意,同情地笑。
双宝借着酒劲也是诉苦,“这一车枯骨干系重大,公子当初也嘱咐了必须我亲自押送,我自不敢怠慢。可是哪儿想到啊,我对它们心怀敬意,可是它们却没少了半夜吓唬我!”
“怎么啦怎么啦?”双寿一双眼珠子晶亮:“难道半夜变鬼呀?”
双宝便一哆嗦:“还说!”
初礼持重,没像双字辈的那么闹,只捉着酒盅静静地听,浅浅地笑:“如此说来是真的?”
双宝叹了口气:“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可是一到晚上,我就瞧见那车棚子里鬼火荧荧,一团又一团,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啊!——”双字辈的几个都被吓叫唤了。
双宝惨无人色地紧闭双眼,用力点头:“还不光这,你们不知道的还有更瘆人的……因为这车上拉着的是枯骨,我夜晚也不能投宿店家,更不能惊扰百姓,官家也有规矩,凡带着尸骨上路的,夜晚只能投宿在各地的义庄。”
“义庄,地方是不小,屋子也有几间可以随便挑,可是那院子里——却都摆满了尸首啊!”
双福第一个先被吓得从凳子上直接掉到了地下。几个人又是怕,又是笑的,闹腾了一晚,各自都喝得有些多了。
双福和双寿先睡着了,初礼也醺红这一张脸,捉住双宝便问大人的事。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这回大人北去,不能带上我。这些年我不离大人的左右,可是这一回竟然离开这么久。若算上前一回在草原,中间大人又被收监……这样算算,我跟大人倒仿佛生分了。”
双宝也是难过,安慰初礼:“礼公公你放心,大人在辽东一切都好。一应衣食都有初忠和初信服侍着。大人在辽东除了思念公子之外,也就是公事上有些上火而已。”
初礼便停了泪,怔怔望双宝:“大人何曾在公事上为难过?这一回是怎么了?就算是陈钺和马文升那两只斗鸡,斗得再凶也入不得大人得眼,大人何曾会将这样得角色放在眼里过?”
双宝便叹气:“陈钺和马文升倒也罢了,大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这中间还多了一个镇守太监长乐啊,那位是司礼监派出去的,这多年来在南京、杭州可不都跟咱们大人交过手么,对咱们大人的性子比陈钺和马文升拿捏得还准。又因为他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大人现在一时还不好拿捏。于是那长乐就一****地和着陈钺和马文升的稀泥,将咱们大人架在半空,左右都难逢源。”
初礼便下意识扬了扬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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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车的枯骨,自是不方便放在后院人住的地方。
又加上双宝的故事迅速传开,谁都离那马车远远的,生怕自己一个张望,便也看见一团团碧莹莹的鬼火朝自己飘过来。
兰芽便下令将这马车安置到前头供奉二徐真君的神殿院子里去。
有仙人镇着,这才能叫枯骨安生。
夜晚兰芽亲自又带了香烛前去祭拜。煮雪便要叫人去把双宝叫回来,陪着兰芽。
兰芽便笑着拦住:“别去叫他,让他今晚乐呵乐呵去吧。他这一路车马劳顿,外加担惊受怕,也是辛苦了。”
煮雪便立即起身:“那我陪你去。”
“别闹!”兰芽忙按住煮雪:“你天天都抱着月月呢,这若去了染了一身的煞气回来,可怎么行?”
煮雪便也只好停步:“总归不能叫你一个人去。”
“安心。”兰芽淡淡地笑:“当年我刚到大人身边儿,办冯谷的案子开始,早已看过无数的尸首。”
别说枯骨,就是叶黑那仵作将尸首都给砍成碎块儿了,她也都瞪大眼睛熬过来了。
煮雪这才安心,便放了兰芽去。
兰芽提着一盏小小白灯,独自提着衣袍悄然走在夜色里。前后看看,确定无人,这才拿了钥匙开门,走进了前院。回身,又将门闩叉严。
前院为皇家道宫,原本就没人敢造次,更加上这一车的枯骨,于是除了卫兵之外,其他无关人等早已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院子里空旷无声,只有神殿里的长明灯幽幽摇曳着筛落了灯火出来。影影绰绰里,那一车枯骨的确远远看着便觉阴森,叫兰芽的寒毛孔一个一个地都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