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得好,夫人乃是应本殿和王上的诏令邀请而来,那夫人本来就是本殿的客人。不管出了什么事,本殿都自当担待。”
兰芽便点头微笑:“多谢中殿妈妈。”
王妃也静静凝视兰芽,缓缓道:“夫人,本殿对夫人一见倾心。”
兰芽颔首:“是因为咱们的孩子都是一天出生,自然本该有缘。”
宫宴即将开始,王妃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便安排殿内尚宫陪同兰芽到偏殿休息。
因是到了孩子的喂奶时间,房间内便只有兰芽和藏花。
兰芽有心不让藏花进来,可是藏花现在的身份是奶娘,若不叫进来那反倒容易引起李朝的宫女怀疑。她只得忍耐下来,小小自嘲:她将人家藏花描画丑了,现下自己也算小小地食了苦果。
房间内狭小,兰芽只好背过身去,一左一右抱着孩子,打开衣襟。
藏花也紧张得不知所措,见她背过身去了,他自己也背过身去。眼睛直盯盯望着纸门上的花格子,眼睛也不敢眨。脊背坐得笔直,两手死死扣住膝头,不敢叫自己的心思有半点波动。
若敢波动,他就是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她,他就狠狠掐自己一下,疼了再清醒下来。
可是房间内实在太安静,静得都听得见那两个小家伙吧嗒吧嗒咂嘴的声音,还有她身为母亲的柔情自然漫溢,听她含笑逗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
他的心终究控制不住,有那么一丝丝的飘升起来。他自己情知已经超乎自控,便寻个话题来转移心神。
他轻咳一声,“……在王妃和尹淑仪之间,显见你竟然倾向了王妃。难道不担心尹淑仪提醒的话是真的,王妃真的可能会忌讳两个孩子出生时的吉兆,所以会在宫宴上毒杀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实则说藏花是用毒的祖宗什么的,不过是笑谈。
天下这么大,李朝的地产风物又与大明不同,藏花纵然善于使毒暗杀,但是李朝地产的毒物又怎么可能是藏花全都了解的呢。
“我说不会,因为我跟她一样,都是母亲。这世上的母亲,是会有用自己孩子作为工具来害人的,但那只是极其少数。更何况此时她的孩子是元子,将来有可能承继王位,她在乎出生时候的吉兆,也更在乎百日宴上的和美。”
“一个母亲,是不会在自己的孩子百日宴上害人的。”
“而尹淑仪之所以能这么说,除了她有心机之外,却有一点致命纰漏——她自己不是母亲,她不明白一个当娘的心。”
藏花心下悄然一动,极想回眸凝视她一眼。
她说得真好,让他都忍不住心随之柔软下来。
她能看穿智谋,但是她永远都是首先去辨认真情、相信真情,而不先以权谋着手。
“所以你将见过尹淑仪的事告知了王妃,也是暗暗嘱咐王妃防备。”
“嗯。实则就算我不说,王妃却也未必不知道我去见了尹淑仪。我索性说开,倒叫我跟她之间消除了一重隔阂。”
“既然王妃不会害咱们,那我今天岂不是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故意哀叹了声。
“谁说你没用武之地?”兰芽悄然回眸,看他坐得笔直的背影,悄然一笑。
“你看顾着那元子些。我担心今天会有人用毒,却不是王妃;而有孩子会遇见危险,却不止是咱们的孩子,反倒最危险的是那小元子。“
藏花便一眯眼:“他们的孩子,死活都与我无关,我才不管!”
兰芽缓缓道:“藏花,如果有一天我跟大人都厌倦了宫廷,想要离开的话,你说这天下虽大,我们又有何处可去?”
藏花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轻轻叹息:“当年建文先帝以帝王之尊,手下还有那么多人追随,都慨叹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手下人东西南北四处突围,皆难以安生。所以我也难免要想,也许到那一天的时候,大明国土,我们是呆不下了。”
“若大明境内无处容身,我们也只能四处想办法。草原不可能,我们已于巴图蒙克彻底成为仇家;东海帮也已经不存在了,东海没有了屏障;大藤峡诸部皆因大人而罹难,咱们也不忍心再回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辽东关外可想。可是显然女真各部不易归心,危险重重,所以这李朝未必不是咱们可以凭借之地。”
“咱们今天所尽心力,将来也许能成福祉。”
藏花也是微微惊讶。
原来她看似胡闹一般以要娶爱兰珠为借口,追到辽东去;又这么莫名其妙跑到李朝来……已经是在安排退路。
怪不得大人当初竟能隐忍下来,下狱,安静地坐满刑期。原来大人不怪她胡闹,大人是早已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是啊,天下虽大,若有那么一天……他们又该去何处?
藏花便摒弃了所有私心杂念,认真道:“好,你放心。我必定不会叫那小元子再出事。”
王妃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夭折;若这个儿子再夭折,那这个女人疯了都有可能。
宫宴开。大殿前的广场上乐声高奏。
半空之中彩带飘扬,随着乐音有乐坊舞女旋转长裙曼妙而舞。
因已然是隆冬,来赴宴的又都是妇人和孩子,于是王妃特命宾客可以在正殿和偏殿屋里饮宴,只将朝向广场的窗子打开一格即可。
按着身份高低,妇人和孩子们被分在不同的座位。兰芽和几位高等级的外命妇获得与王妃、元子同坐在大殿内的资格。
内眷饮宴,王妃做东,于是宫内其他就算没有孩子的嫔御也都出席相陪。于是尹淑仪也出现在了大殿之内,远远坐在尾席,总是垂首,看不清面上神情。
兰芽身边,藏花抱着孩子一并坐着,爱兰珠和塔娜扮作侍女立在身后,小心打量四周。
一轮敬酒结束,有尚宫到王妃耳边耳语。王妃便连忙将元子交给身边人,亲自起身说:“仁粹大妃妈妈到了,请诸位随本殿一起相迎。“
大殿、偏殿内众人全都呼啦啦站起身来,远远地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华服贵妇人耀眼而来。
众人见礼,王妃特地亲自陪同兰芽走到仁粹大妃座前介绍:“大妃妈妈,这位便是来自上国的贵客。”
仁粹大妃怔怔盯着兰芽,那一瞬间眼中竟然闪过泪光。
兰芽略感惊奇。
仁粹大妃身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尚宫含笑走过来,用汉语与兰芽低低耳语:“不瞒夫人,大妃曾有两位姐姐被送入了大明宫廷。大妃妈妈极为思念两位姐姐,于是今天看见夫人,便又勾动了思念之心。”
兰芽心下悄然一转,暗忖此事是福是祸。
李朝贡妃曾有被明成祖朱棣杀死的,也有殉葬的,若恰好仁粹大妃的姐姐在这个行列里,那有可能仁粹大妃会因此而迁怒于她们;可是宫里却也有如同四铃那般侥幸活下来的,若仁粹大妃的姐姐也还在世,那么此事反倒也可能成为她可以利用的资源。
兰芽便向那老尚宫悄然道:“待得民妇回了大明,定设法打听那两位老人家的下落。”
老尚宫这才点头微笑:“甚好。”
老尚宫将话带回给了仁粹大妃,仁粹大妃也望着兰芽点头微笑。并且难得地当众夸赞了王妃两句:“王妃识人善认,今日能请得兰夫人到此,为元子百日增添许多快慰。”
仁粹大妃与王妃之间的矛盾,内宫皆知,此时见仁粹大妃因此而夸赞王妃,都忍不住朝兰芽望来。各自都好奇,凭这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妇,凭什么能有机会替王妃挣了脸面去。
尹淑仪更是在人群末尾悄然抬起头来,目光一冷。
原本之前已经说得那样明白,可是这个兰夫人怎么还会反过来替王妃长脸?!
王妃也自然是喜不自胜,拉着兰芽干脆坐到了她身边,将她自己桌上的饭菜赏给兰芽。
机会到了,尹淑仪抬眼望了身边的韩尚宫一眼。
韩尚宫便垂首,悄然走了出去。
藏花见状,捏着嗓子向兰芽说:“夫人,小人有些肚子疼……”
兰芽只能无奈一笑,对王妃解释,叫藏花下殿去了。
少顷藏花回来,笙歌漫舞之间,冲兰芽微微一点头。兰芽便放心下去,专心陪着王妃说话。而襁褓中的三个孩子,虽然还都只是百天儿,不懂什么,可是眼睛却已经好使了,能看得见彼此,三个人六只小手便都抓握到一起去。
说来也是有趣,固伦因是女孩子,便被搁在当中。那小元子可能出生至今也还没见过其他小孩儿,便好奇地一径盯着固伦,小手便抓住固伦的手,狭长的眼睛瞪得溜圆。
可是狼月因跟固伦是双生,出世以来便总是下意识地拥抱在一起,于是狼月便不干了,小手小脚踢蹬着,仿佛想将小元子给踢开,别影响他继续跟妹妹抱在一起。
三个小娃儿的模样,逗得几个看顾的尚宫和宫女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藏花这个奶妈太吓人,人家瞟他一眼想跟他说话,他一个冷眼就给瞪回去,倒叫人家都不敢与他说话了。
这时候膳房来送百子汤,是仁粹大妃赐下的,给在场所有的小娃儿饮用。
元子喝之前,先有哺育尚宫亲自品尝。兰芽悄然瞟着那尚宫,分明见那老妇只是将汤勺微微凑在唇边,根本就未曾当真饮下。
心中有数,兰芽便也大方地喂给固伦和狼月喝。那百子汤都是各色米豆熬煮而成,有自然的清甜,小家伙们都喝得香甜。兰芽便也起身向仁粹大妃谢恩;在场的其他命妇也都随之起身。
一番客套,殿内殿外衣袂翻转,却在众人之间,忽然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本是喜事,可是大殿当中却见尾席一个命妇依旧坐在席上,未曾起身。
仁粹大妃蹙眉,问身边尚宫:“那边坐着的,是谁呀?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老尚宫扬头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皱眉:“回大妃妈妈,是——淑仪尹氏。”
“哦?”仁粹大妃便不由得眯了眯眼。
因尹昌年出自坡平尹氏,与贞熹大王大妃相同本贯;而仁粹大妃则是清州韩氏,于是仁粹大妃心下有些不快,以为是这个尹淑仪仗着贞熹大王大妃多年垂帘听政,所以不将她这个大妃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