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谁让太自负聪明,答应得太早了呢,他只能嘟着嘴妆扮起来。妆扮完了第一眼去瞧镜子,竟然都红了眼圈儿。
兰芽想笑,却也只能忍着,双宝则干脆紧紧咬住了嘴唇,才敢上前帮着藏花整理衣褶。
藏花怔怔盯着镜子里那个又高又壮,眼圈儿乌黑,嘴唇血红的妇人,喃喃低语:“这么丑的女人,我真想自己亲手掐死了她!”
他扭头来,一副不想活了的表情:“你让我扮什么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都能干……你就不能让我美一点么?非得把我弄成这个模样儿,出去吓人?”
兰芽又是想笑,又是觉得抱歉,只能软语解释:“咱们这是进宫,检查一定严格,说不定要搜身。你终究是男儿身,只能扮成最妥帖的身份才能混进去——咱们都是带着孩子一起进去,最妥帖的身份自然是奶娘。搜身的也一定不敢仔细搜奶娘的身,唯恐给摸脏了,或者受惊了回了奶了,他们也担待不起,所以你扮成奶娘才最妥帖。”
“可是你见过哪家找个貌美如花的奶娘进府的?那除非是那家的夫人做好了准备叫自己相公变心呢,所以你必须是身强力壮、但是面容丑陋的才更合乎常情。二爷,所以我早说过要委屈你,现在还是再跟你说一遍:委屈你了……”
兰芽这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藏花便一万个不愿意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狠狠闭上眼睛:“我忍就是!只是既然当奶娘,是不是还要我学怎么喂奶啊?姿势总归要做出来些,别到时候叫人家起疑!”
藏花就是藏花,三日过来,藏花已经将个健壮而丑陋的奶娘形象妆扮得惟妙惟肖。更为叫人暗赞的是,为了找准自己的感觉,他硬是这三天都一直以奶娘的形象过活来着。三天下来,两手一边一个抱着孩子,让人错眼之间都直错觉,仿佛他马上就能掀开衣襟喂奶了……
此时兰芽回眸瞧他,但见他气定神闲,这才放下心来。
因朝鲜国王只是大明朝郡王级别,于是景福宫自然比不得紫禁城的巍峨壮丽,但是终究是一方王权,立在宫门口,倒也让人平生敬意。
“景福宫?”塔娜照着匾额上的汉字念出来。
没念过什么书,只是跟着爱兰珠认过一些汉字,却也都是一知半解。
兰芽回眸望她,看见她一张憔悴的小脸儿。兰芽便不由得心疼。
自从大人走后,她自己还没怎么样,倒是把个塔娜给憔悴坏了。此中情由爱兰珠应当明白,兰芽虽没正经问,心下却也大抵有数。
大人走的时候,不同意虎子亲自跟着回去,要虎子留下保护她们;于是虎子将赵玄派回去协助大人统领军队去了。
兰芽便笑着轻轻捉过她的手。拢着她的肩给她解释,“这名字得自于《诗经》。《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李朝是我大明藩属国,有‘小中华’之号,于是这王宫处处都是文采斐然。”
塔娜听得一知半解,愣怔点点头:“怪不得这李朝的王宫,里里外外却都是大明朝的字,匾额、楹联可不都是!”
爱兰珠抱着固伦,上前打趣:“兰公子,这李朝的国王见了你,要不要下跪磕头呀?”
“去!”兰芽掐她一把,笑过了却还是正色起来:“若我搬出钦差身份,那国王是真的要向我下跪磕头的。不过咱们就别为难人家了,刚亲政,又得了元子,正是双喜临门,便叫人家舒心些时日吧。”
迎面走过来一位有了些年岁的女官,远远朝兰芽躬身,用汉语道:“请问这位贵客就是来自大明的兰夫人吧?”
兰芽上前微微倾了倾身:“正是。”
那女官颔首微笑:“下官姓韩。”
兰芽忙道:“原来是韩尚宫。”
韩尚宫左右看了一眼,将兰芽引向一边:“此时距离开宴时间尚有一会儿,现在也是迎请各位夫人到偏殿休息。偏殿人多,兰夫人便请这边单独歇息吧。”
兰芽点头,明白既然亲自来迎她的都是尚宫,便自然是哪位嫔御亲自吩咐的要来见她。
韩尚宫一路引着兰芽朝前去。塔娜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这么曲折幽深的层层楼阁,走着走着已是迷了路。兰芽和爱兰珠倒是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
兰芽自己身在紫禁城,爱兰珠更是在西苑逛游过两年了,眼前的景福宫虽说规模也不小,可是对她们来说还不成其为问题。
那韩尚宫也是有心人,一边一路,一边已经将兰芽和爱兰珠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单凭这份初次进宫就气定神闲,半步都没有走错的气度,韩尚宫便知道自家娘娘没看走眼。
到了一间殿阁门口,韩尚宫先自己坐在廊檐下,给兰芽和爱兰珠示范脱鞋上殿的规矩。
兰芽暗自跟爱兰珠吐了吐舌。
在大明,就算进乾清宫,也没说要脱鞋呀。
这样原本建筑规制几乎一致的殿阁,却有完全迥异的生活习惯,兰芽和爱兰珠都觉有趣。脱鞋进殿,宫女个个态度严肃得不得了,可是那殿阁委实有点小。爱兰珠忍不住跟兰芽嘀咕:“还没你的听兰轩大呢。”
建州女真曾经与李朝交恶,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曾经被李朝追得无处可逃,才上疏奏请大明朝廷保护,要回到大明境内过活。于是爱兰珠看着李朝的王宫,便哪哪儿都是刺儿。
兰芽悄然捏了捏她手背:“好啦。”
“毕竟这是偏殿,那位也只是个淑仪,地位不高,她能住的殿阁自然不会大。待得见了中殿,那屋子也叫‘交泰殿’,估计能比这里大一些了。”
爱兰珠一瞪眼:“你怎么知道现下要见咱们的是那个尹淑仪,而不是别的娘娘?”
“道理明摆着,她昨晚去见我却没见着,于是今早自然吩咐身边的尚宫早早就在宫门口迎着咱们。再说这是偏殿,不是王妃所居的交泰殿,所以便确定她是淑仪尹昌年无疑。”
“你说,她见咱们会说什么?”
兰芽淡然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两位蓝衣宫女左右将殿门一开,少女尹淑仪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正是昨晚所见的明媚少女,容颜令人一见忘俗,举止雍容俨然大家风度。
兰芽掂对了一下礼节,以她身份自然犯不上向一个藩属国的小妾行大礼,于是只是福身:“民妇见过淑媛妈妈。”
尹昌年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姐姐千万不要多礼。姐姐是大明贵客,本阁有幸能见到姐姐,只觉蓬荜生辉。”
两人一礼一扶之间,尹昌年便是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姐姐,昨晚本阁便赴馆驿求见姐姐。只是不巧,姐姐睡下了。可是本阁在馆驿大门口的时候,分明曾与一位女子参见而过。本阁彼时认不出,此时却是知道了——那位相见不相识的,正是姐姐您呢。原来姐姐是出门去了,怪不得昨晚会缘悭一面。”
兰芽便也不再闪避,悠然凝望少女面上超乎年纪的淡然从容。
“淑仪妈妈是怎么认出来的?”
彼时她小心地藏住了面容,未曾叫尹昌年看见过。凭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办差的经验,又如何避不过一个生长在深深庭院里的贵族少女去?
尹昌年淡淡一笑:“是姐姐身上的香。”
衣裳可以更换,妆容可以假扮,但是临时起意出门去,便没来得及将身上衣裳的熏香统统改换了,于是香气却还是掩盖不了。
兰芽便笑了:“淑仪妈妈真是聪慧。”
忍不住想起当年,她也是凭着身上的香认出来绑了她的人就是藏花。
不光是都懂得闭上眼睛,以向来识人;且此时的尹淑仪跟她当年一样,不过都是十四岁前后。
兰芽便淡淡一笑:“既然淑仪妈妈都认出了民妇来,今早又这样刻意延请,倒不如淑仪妈妈有话直说吧。”
尹昌年抬头望韩尚宫,韩尚宫点了点头。
这是主仆之间的一个小小的默契,韩尚宫奉命去等候兰芽她们之前,尹昌年曾暗地嘱咐韩尚宫,一定要细心留意她们刚进宫来时的神色与步态。
她们是上国贵客,见多识广也是有的。这天下的王宫,大明的紫禁城就不用说了,人家大明的亲王府规制也该高于景福宫;更是听说有些高官的私邸也巍峨富丽,不亚于景福宫。
但是她们毕竟自报的身份只是商旅,商旅在大明的地位不高,所以他们自然没什么机会堂而皇之地进那些高官私邸,就更别说是亲王府,以至于大明的皇宫了。
所以观察她们进宫来的神色和步态便极重要。
倘若他们也跟普通商人一样,进了宫便诚惶诚恐,一副卑颜屈膝的模样,那便可以断定他们只是普通的商人,即便有些钱,却也没什么政治地位,帮不上什么忙。那她就也不必见了。
倘若相反,人家进宫来若没有半点惊讶之色,行走之间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将景福宫放在眼里的话……那就证明这些人至少是进过高官私邸,甚或是亲王府、大明的皇宫的人!
这样纵然他们真的是商人,却也绝不只是普通的商人。譬如大明皇帝有皇店、皇庄,也同样都是找商人来掌管着,那么这些人就有可能是皇商。
那就了不得,那就非但跟朝中高官能攀上关系,甚至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器重。这样的人,就是她尹昌年一定要着意结交的。纵然要以从二品淑仪的身份向商人妇下跪,她也办的出来!
此时果然见韩尚宫给了她肯定的示意,尹昌年便亲亲热热捉住了兰芽的手。
“姐姐快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