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初僖嫔本以迷情蛊而得宠,可是结果说失宠就失宠了,皇帝离了她身上的香也并无大碍。
此事僖嫔自己看不明白,吉祥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实则不是皇帝定力惊人,而是司夜染瞧出了情形不对,悄然无声地替皇帝解了蛊去。
皇帝盯着司夜染,笑得凄凉:“实则这些年,无论是服散、还是试药,都是小六你替朕把着最重要的这一关。倘若你想让朕不明不白地死,你早有机会。可是这些年你却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半点差错。甚至拼上你还年轻的身子,不顾自己的健康,陪朕服了不少荒唐的药散……朕说句真心话,朕心下感念于你。”
司夜染笑了,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这本是奴侪应该做的。”
皇帝摇头一甩袖子:“奴才?朕的奴才可多了,可是你看这宫内宫外有几个肯为朕做到如此地步?他们都在算计朕,都在想从朕这儿得着什么!而倘若朕遇着半点危险,他们不是躲得远远的,明哲保身,要不就是干脆希望朕早早死了!”
也许从五岁那年,外朝那些号称清流、冠冕堂皇的臣子们,却竟然都被他的皇叔景泰帝买通,竟然同意一致在朝堂上启奏,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太子之位给了景泰帝的儿子时开始——他对那帮大臣们便已经失去了信任。
他们都不可信,他们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却实则内心龌龊不堪。
司夜染便静静垂首:“天下便为一家,人君便是一家之长。”他轻轻闭了闭眼:“奴侪真心里,是将皇上看成一家人的。用自己的性命来护住自己的家人,是奴侪一直都想做的。”
皇帝狠狠一怔。
司夜染却淡淡微笑:“从前年纪小,来不及顾住宫外的家人,后来既然有机缘来到皇上身边,奴侪便自然要护住皇上。”
皇帝深深一声喘息,却没说什么。那喘息声随即飘散在空旷的大殿里,碎为微尘,只化作怅惘和寂寥。
良久皇帝才又出声:“小六啊,你说贵妃与吉祥之间的事,朕该如何处理?”
司夜染垂下头去:“皇上,请准许罪臣前往内安乐堂一趟,罪臣有些话想与吉祥说。”
皇帝长叹一声:“朕准了,去吧。想这宫里宫外,吉祥也只肯听你一个人的话。”
内安乐堂,万籁俱寂。
可是当母亲的人,夜晚实则都睡不实。吉祥不时睁开看,看一眼睡在她身边的孩子。她生怕自己不小心翻身压着孩子,或者是孩子尿溺了却不知道。
刚点上灯查看完孩子,她坐在灯影里便微微一动,望向门外,惊声问:“难道,是你?!”
司夜染这才推门进来。
他来了有一会儿,却怕惊动了母子两个的安睡,便只站在屋檐下,没出半点动静。
时隔半年,一见司夜染走进来,吉祥的眼中登时涌满了泪水。
他高了,又瘦了,神态举止之间再无少年的青涩,代之以宝剑磨砺之后的灼灼锋芒,更是风华绝世、不可逼视。
他走进来的刹那,宛如一道皓白月光劈开夜色,叫她的心还是忍不住地跳得急促。
“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诏狱之中,现在不是刑期还不满一年?”
她迭声问出来,叫司夜染心下也是漾起柔暖。
不管与吉祥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至少这一刻,至少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她还是真心惦念他的。
他没说话,线走过来坐在榻边,垂首凝望小皇子的睡颜。
这个孩子是经过他的手来到人世,他与这孩子之间也算有缘。如今看起来,孩子的脸儿长开了,白白粉粉,不再像刚出世的时候又红又皱;更难得的是孩子睡态安祥,并不因耳边有动静而惊悸,可见是个心宽有福的孩子。
他便笑了。
继而才抬眼望吉祥:“刑期未竟。我只是有事进宫,便特地求了皇上的恩典,来看看你们母子。”
吉祥的眼泪便忍不住,唰地淌下来:“你还好么?在诏狱里可曾受了苦?”
司夜染黯然笑了笑,却是摇头:“很好,我没事。”
事实上就算有卫隐在诏狱里照应,可是诏狱毕竟有诏狱的规矩,他们这些在押的钦犯可不是让你进去颐养天年的,所以最迟每七天便要进行一番“比对”。
所谓比对就是动刑,问口供。不管有没有口供也都先动一轮刑。总归是要用天威来震慑钦犯,让钦犯明白便是坐牢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也要时常体验刑责之痛。
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上下都明白自己实则是西厂的人,于是动刑的时候都尽量少用力,只给皮肉伤。不过那皮肉伤累日积淀下来,也不是一场小痛。
只是这些,就都不必与吉祥说了。
吉祥盯着他的脸,紧张得手指用力攥紧被角:“是皇上他召你进宫的,对不对?你是关进诏狱的钦犯,除了皇上,没人敢将你提出来送进宫来。那……是不是说,你来看我母子,也是皇上的授意?”
司夜染抬眸静静凝望吉祥的眼睛:“是。”
“吉祥,虽然皇上没有明白对我说,可是你要明白,这天下的事总归都要有他的首肯才能办得成。他若不是这个意思,我便也没办法来到这里。”
吉祥愣怔半晌,面上有喜有悲。
“他终究还是没忘了内安乐堂里还有我们母子,他终是没丧尽良心,还能叫你来看看我们!“
“可是我们母子又岂是看看就了事的?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什么时候接我们母子出了这活死人墓,啊?”
司夜染微微皱眉。
他是在坐牢,却还没有怎么样;吉祥只是在内安乐堂内,却仿佛才是真正坐牢的人。
或者说这内安乐堂的房子不是牢房,真正的牢房是她的心。她太想要急迫得到的东西无法得到,她便永远都觉得自己被囚困。
司夜染抬眼望她:“吉祥,我先与你说说宫里的规矩。你曾任职女官六局一司,你也明白女官局里的职司。尚仪局治下的彤史女官,你也曾差一点就得到那个位子。”
吉祥一眯眼:“怎么又说到女官局、彤史那边去了?”
司夜染恢复了清冷,傲然抬起下巴:“这宫里女人多,孩子也有可能多,但是并非任何人想说自己曾被皇上临幸,生下的是皇子龙孙,就能被承认的。甚至于皇上一时起意,随便临幸了哪个女官、宫女之后,皇上自己都忘了的。”
“所以才会有彤史之职。只有被彤史记录在案的临幸,才是可以被认可的,将来孩子出世也可以用临幸的日子来算时间,用以确定皇子的身份。”
他浅色的眸子在灯下凉得像冰:“可是你呢,什么都没有。彤史从未曾记录过皇上临幸于你,那就等于说从没有过这回事。”
“你说什么?!”吉祥大惊,狠狠地落下泪来:“可是皇上他心里清楚,还有皇上身边的人:张敏、大包子,以及这内安乐堂里的掌房官、典籍,他们都知道!”
“没用。”司夜染眸色轻寂:“那些人不过都是一个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在主人没有说话之前,哪个奴才敢多嘴?又有谁会听一个奴才的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白白被皇上给糟蹋了,我就白白给他生了个儿子,然后我们母子就要白白在这活死人墓里等死吗,啊?”
吉祥崩溃,爆发出来:“亏你那兰公子,还要叫人来嘱咐我等。我等什么啊,等死吗?”
司夜染无声盯着她:“她说的没错,你只有等。你若等不住,那你和孩子都是死路一条;或者就活生生被淹没在这宫墙里,谁也不知道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而反过来,倘若你能等,那你这孩子便不会白白地生。瞧他在这样的时候依旧能睡得这么恬然,那就说明这孩子的福分在后头。”
连他司夜染也可以乖乖下了诏狱,用自己的自由为代价来慢慢地等。明明知道娘子临盆在即,可是他还不能显露出半点急迫。他也是在等,怎么吉祥就不能等?
吉祥哭倒在司夜染身上:“那你告诉我,我又该怎么忍?要忍到什么时候?”
司夜染无声抬眸:“这内安乐堂你也不必呆了。此处虽然号称活死人墓,却实则也是人多口杂。便是四铃可信,却也还有湖漪和那几个典籍。虽说眼前看着还算妥帖,可是随时有人买通了她们的嘴,便什么都不是秘密了。”
“况且这内安乐堂里还随时都有病了的宫女和女官住进来,也有痊愈了离开的,如此来往频繁,便无保密可言。”
司夜染静静盯着吉祥:“多一个人知道,你和皇子便多一分可能危险。所以你今晚就跟我走,换去另外的地方。”
吉祥一惊:“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是出宫么?”
司夜染幽幽一笑:“又说傻话。别说我自己逃不出宫墙,皇上又怎么会允许皇室血脉流落民间?”
宫墙寂寥,冷月凄清。
吉祥小心抱着孩子,抬头便是惊住。
旧时庭院。也曾发誓再不回来的地方。
“冷宫?!你带我到冷宫来做什么?!”
这算什么,还没正经得宠,难道就要先被打入冷宫了?
司夜染静静盯着她:“若问这宫里哪里最清静,便最是这里。”
吉祥紧紧抱住孩子:“是他让你送我来的么?”
“不是,是我自作主张。”司夜染立在夜色月光里,一身的淡漠:“可是倘若你不愿的话,我倒没有其他的地方能再带你去了。这宫墙深处,我能送你也只到这里。”
吉祥抬眼矛盾地望一眼那曾经生活过十年,却也心力憔悴的十年。
可是那十年里,好歹心里还有盼望。盼望着走出冷宫之后,便能与他好好地在一起,成为他的妻,扶着他一路走上最高的那个位子。
又如何能想到那一腔的雄心壮志全都成空,她再没机会站在他身旁,而她自己则又有了那仇人的孩子。
如此竟然又折回到原点,让她如何能心甘?又如何来面对从前的一腔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