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兰芽收拾停当,灯影朦胧里已经是又一个活脱脱的双宝,这便满意思地转身向外外走,双宝这才有些后悔了,上前扯着兰芽的袖子。
“公子叫奴婢扮成公子的模样,留在这屋子里头;那又有谁能陪着公子一起出去?”
兰芽眸光明净:“我不用人陪着我。”
“那怎么行!”双宝很是后悔答应了公子对调身份,便忙不迭道:“不如公子再等等,奴婢这就去找礼公公,叫他陪着你出去。”
“你傻啦?”兰芽伸手点他脑门儿:“你‘双宝’的身份何时贵重到要初礼陪着你一起出门了?”
“那找二爷!”双宝自己又冲口而出之后,便吐了吐舌。
又傻了。“双宝”出门,礼公公陪着都不对劲,更何况要二爷?
双宝便忧伤起来:“……如果三阳还在,那该有多好。”
如果三阳还在,由三阳陪着“双宝”,自然是最合规矩、最自然的。
兰芽便也鼻子一酸,她点点自己心口:“三阳一直都在啊。那混小子,从来未曾离开咱们。”
双宝呼吸一梗,好悬落下泪来。
兰芽按着他的手:“好了,你就安安心心等我回来就好。我今晚借你的身份不是去冒险,我是……去见大人。”
这灵济宫上下,她对双宝的身量、姿态最是熟悉,所以她假扮成双宝去大狱最方便;反过来也是一样,双宝对她也最了解,于是在房中扮成她,也能叫外头人看不出来。
即便双宝职司低微,出门不方便叫人陪着,但是她独自一人出门,也并不害怕呀。
因为她是去见……大人呢。
这也孤寂无人的暗夜里,只要想到大人,心里便是一捧火、一盏灯。她就不再害怕黑暗,不再计较孤单,便不会——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始终朝着他就好。
永远,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心朝着的方向。
她便一笑,独自走出宫门,融入夜色。
女真如她所期,终于被她给气跑了。那鲁直的性子也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传进了皇上的耳朵……接下来,她去辽东的事只需顺水推舟,便能水到渠成。
只是……只是就要离开京师,就要离开他了。
一年的牢狱不要紧,更何况北镇抚司大狱里有卫隐看着,出不了大差池。可是总归她又要有几个月见不着他。
更要紧的是,他们的孩子,怕是也无缘在降临人世时见着他呢。
今晚这一面,也许是孩子出生之前,最后的告别。
已是宵禁了,整个京师各条街道都静下来,除了间或传来锦衣卫缇骑的马蹄声,便再没动静了。
兰芽自己走在夜色里,还是悄然有一点点寂寞。
便一甩袖子,宛若唱戏的模样,想起从前砸晕了凤镜夜,也曾穿过他的衣裳出去行走天下。
与今晚,正是如出一辙呢。
厚,多亏双宝也长大了,男伢子长得比她身量还高大茁壮了些,于是他这衣裳的腰身比较肥大,才能叫她穿得下。
忍不住驻足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瞧瞧双宝、初礼,虎子、秦直碧……那一水儿的男伢子都只往高里拔,而她却只向横向里长了。
不过……郁卒才怪,反倒是忍不住地欢喜。
瞧,她都当娘了,可是他们那一个一个的,还都是嘴上无毛的混小子。
其实说起来,大人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臭小子。
要当爹了呢。
真的好难想象,那样清冷如雪的少年,当了爹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真的好想好想看见,孩子刚落地那刻他的神色。
她用力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浩瀚星河。
不过没关系,就算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就算他来不及第一眼看见孩子;她也会将她自己和孩子照顾好,也可以将他的模样画下来给孩子看呀。
她这丹青妙手,不是白长的。就这么决定了好了,又开心起来了!
月影高挂,屋檐如脊,那只剩下黑白二色的天地背景之下,却有一个人静立飞檐之上,身裹黑色大氅,一直悄然相随。
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清她的举动。
她今晚以为四周无人,手脚便恣肆起来,将自己的心情全都展示出来了。一会儿停步垂首,深深黯然住;一会儿又仰头望月,长长地叹一口气。可是一会儿却又手舞足蹈起来,还甩着袖子,迈着方步,就差有人帮她念着“锵锵踉蹡忒”了。
他立在高处,只能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拜托西厂新主,心狠手辣的兰公公,好歹有点传闻里的模样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心事无掩,怎么能这样可爱得叫人心里一个劲儿地疼?
这一路兰芽走了许久,到了北镇抚司大牢,头上已是见汗了。
里头得了消息,说是灵济宫的“双宝公公”来看望司夜染,卫隐便亲自迎了出来。
卫隐知道兰公子都没叫大人到西厂大堂去过堂,而是直接给送进他这边来了,便明白自己肩上干系重大。自从司夜染被送进来,他便索性将铺盖都带进公房来,日夜不离,唯恐有人趁机伤害着司夜染。
双宝是兰公子身边的人,今晚忽然来了,卫隐便明白是有事。
灯光摇曳,照着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风帽的小内官。
卫隐望了一眼,紧接着又认真盯了一眼,这才赶紧挥退手下,他亲自在前面打着灯笼给引路。
等走到左右无人处,才一声惊呼:“公子怎么扮成宝公公的模样来了?”
兰芽黯然:“现下大人是朝廷钦犯,我是主办此事的官员,我与他便绝对不能再私下见面。若要见,也只能是公堂之上,会同刑部和你锦衣卫的人才行。”
卫隐便明白了,低声道:“难为了公子。”
“难为的是你。”兰芽正色望住卫隐:“瞧你的眼睛都红了,我知道你有心了。大人虽在你手底下,看似没有大碍,可是我知道也必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法设法派进人来,或用了法子害了大人去。大人这些年树敌太多,那些人都不希望一年之后大人还能活着走出这大牢去。若是能在大牢之中暴毙自然是最省事的法子。”
兰芽深吸一口气,朝卫隐一揖到地:“实不相瞒,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得出一趟远门,办一个长差,兴许要一年才能回来。这一年里,卫隐,大人便一切都拜托给你。”
卫隐眼眶一热:“公子言重了。卑职能有今天,都是公子一步一步扶持指引而来,卑职一直无缘报答,这件事本就是分内的事,何劳公子挂齿。”
卫隐说着又谨慎地前后看了一眼:“公子放心,大人的饮食卑职全都提前尝过,确保没事才给大人用;而看守大人的狱卒,也都是这些年卑职暗暗培植起来的心腹,绝不会混进外人来。”
兰芽便也点头:“我走之后,灵济宫和西厂会交给藏花。你但凡有事,都去找他。防范暗招子,他的经验比谁都丰富。”
终于进了大牢,一股子阴冷腐烂的臭气迎面而来。
自从有了身子,兰芽只觉自己的鼻子比从前好使了许多倍。有几回从小膳房门前经过,都能清楚地闻见庖厨炒菜是先放了葱花,还是先烹了蒜。
于是这一股子臭气袭来,她倒没吐,却眼里忍不住了泪。
她这只是冷不丁闻闻,可是那个宛若冰雪一样的大人,却要****在这泥垢之中,整整一年,他如何受得了?
深吸口气,走进天字号牢房。
天字号都关押的是要紧的犯人,一般都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或者是皇上御笔亲圈了的重罪犯。
转过几个拐弯,终于隔着牢栏见着了司夜染。
牢房中只关着他一个人,虽则简陋,还算干净。地上铺着干草,上头有一卷铺盖。地面上还有一张桌椅,虽然已是油漆斑驳,可好歹桌子腿儿还是齐的。
兰芽这便瞧出来卫隐的深意来:这件牢房在过道最尽头,没有前后左右那么多牢房里的人用眼盯着,方便说话。
卫隐便亲自将狱卒们都带出去。
兰芽这才走到牢边,伸手扶住了牢栏,轻轻吸了吸鼻子。努力朝她微笑,却还是会未语泪先流。
他褪去了官服,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囚衣。发髻也打散了,长发从左右肩头披散下来。
可是饶是如此,他却也纹丝不乱。衣裳虽是粗布,却被他整理得一个褶皱都没有,倒不亚于曾经的华服在身;便是垂散的长发,也无旁的牢犯那般干枯如柴,凌乱不堪,而是依旧玄黑润泽如丝缎,行走之间发丝微扬,别有一种飘逸出尘之美。
他走过来,淡色的眼睛里含满了温柔,不再像冰,只像是月光之下盈动的水色。
“嘘……别哭。”他伸手也捉住牢栏,却是将她的小手覆盖住,包在掌心。目光含笑向下移去:“孩子会跟着你一起伤心。”
兰芽便深吸气,死死忍住。只抬眼用力地细细打量他,仿佛要将他的容颜斗殴刻入心版。未来的一年,她将以此时的记忆为慰藉,所以她连眨眼都舍不得。
“大人……你,好么?”
“嗯。”他垂手展示了一遍自己:“瞧,我还长了点肉。”
兰芽含泪笑起来:“什么?原来这诏狱还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他深深凝视她:“可是你,怎么敢瘦了?”
兰芽哼了一声:“谁说我瘦了?不信称我的分量,长得才吓人呢。”左右望望,压低声音尽量靠近他:“不是我不好好吃饭,是你的孩儿将我的饭食都给抢走了;我瘦了,他却八成正拍着小胖肚子,得意地笑。”
“哈哈……”司夜染实在忍不住,低声笑开。
两人都在笑,谁也不说难过的事。谁也……不提分别。
她再深吸口气,凝望住他:“一年很短。”
“是啊。”他便也傲然挑了挑长眉:“想想你到我身边来,已然两年。若再加上你我从前的相处,那就更长了。一年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