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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站在花树下

兰芽笑了,转眸来望他,那眼神中秋波荡漾,叫人心软。

“因为我忽然喜欢孩子了呀,便忍不住期盼,自己也能当娘。而就在期盼之中,孩子真的来了,这是心想事成,是上天在帮我。于是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我也要将这个孩子保住,安然带他来到人间。”

兰芽轻身双手,按住心口:“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上天恩赐。”

生命可贵,草原这一行归来,她亲眼目睹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性命,便更加珍惜这个劫后余生接踵而至的宝贝。虽然注定孩子的到来会给大人和她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可是他们却也绝对会拼尽一切保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见她这般,秦直碧便更是忧心如焚:“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啊?”

他真怕她不顾一切生下孩子后,只设法将孩子转移出去,而她自己则会慷慨赴死。

这样的傻事,她未必干不出来!

眼前的秦直碧一改书生温雅,眼角眉梢都挂起了戾色。兰芽心下便是一暖。

她明白,纵然他对大人还有心结,纵然他身边来来去去已经有过各派势力前来拉拢,可是他的心——还在她这里。

这沧桑尘世,人心最易变,最难得他心如静水,始终如一。

兰芽便主动抱了抱他,扬眉一笑:“总之,我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如你们男人一样做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之举。我要活下来,我要我的孩子安然无恙,我能做到。”

“而你,若真的想要保护我,那就摘下状元来。只有高高站上朝堂,才能拥有更大的能力。否则一介书生,又何能护己护人?”

秦直碧轻轻闭上眼睛:“说到归齐,即便这个孩子会带来绝大风险,你竟也不肯为了孩子而嫁给我。兰芽,我在你心中竟然这般没有半点分量?”

兰芽轻叹:“我不会嫁给你,我怀着别人的孩子的时候就更不会嫁给你。秦公子,你是天之骄子,不该为我这般委屈自己。你值得更好的。”

乾清宫,司夜染已经陪着皇帝,絮絮地说了一天的话。

外人眼里看起来,这一对君臣的关系无人能比。皇帝叫人搬了椅子,就挨着他的龙椅放着,两人几乎是头碰头地说话,皇帝听到要紧处还忍不住伸手拍拍司夜染的肩膀。

皇帝与司夜染说话的时候,殿上的人全都遣了出去,唯独留下老张敏。便是新近几乎都可以替代张敏的大包子,也不得传召不可入内。

大包子立在老虎洞门口守着,便忍不住跟手底下的长随段厚嘀咕:“仿佛从没见过皇上对哪个大臣如同对司大人这般亲近。”

段厚如今的职位虽然比不上大包子,不过他却是乾清宫的老人儿,对皇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事儿,知道得比大包子详尽。大包子近来势头这么盛,段厚也瞧得出来,于是便尽量讨好:“宝公公明眼。这些年皇上虽说也有过让司大人禁足,甚或是前些日子散了西厂那么大的处分……不过皇上更对他的态度却从来都是最特别的。”

“为什么呢?”大包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句不温厚的话,如果不是大包子亲自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着,明白皇上并不好男风,否则他真的要以为皇上是将司夜染当做男宠了……否则一个九五之尊,为什么对一个这么年轻的少年宦官这般独独有别?

司夜染像说书人一般,将这一行北上的经历细细说给皇帝听。

当说到他闯进亦思马因大帐,亲手摘下亦思马因首级,接下来却被部众万人围困的一段儿,皇帝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当听得司夜染紧紧抓住部众们的心理,直陈他们再向南下必将受大明军队围剿;而想北归,却已与巴图蒙克结下深仇大恨,已无退路,彼时唯有听从他的号令,才能得活命……以此为他自己解围,也为大明兵不血刃拿下亦思马因的部众时,皇帝也忍不住拍掌喝彩。

“好小六!这样的事,也唯有你才办的出来!朕将大宁的事交给你,就知道你一定能给朕都办的漂漂亮亮的。除了你,这内外官员,谁都不行!”

司夜染忙起身跪地谢恩:“叩谢圣上。”

皇帝亲手将他拉起来:“你这一走几个月,你都不知朕这宫里京里多少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办。一旦离了你,朕便更成了孤家寡人。”

司夜染便叩头:“奴侪自当为圣上分忧,请皇上吩咐。”

皇帝这才扭头朝老虎洞的方向:“包良啊,你进来跟你家司大人将内书库的事儿,详细说说。”

大包子说是叫他说;而司夜染一听“内书库”三字,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皇帝却自顾起身,“朕累了,先去歇歇。此事牵涉颇多,你们两个慢慢儿说。”

张敏忙上前扶着皇帝。皇帝走到侧门处,忽地回头:“对了,兰少监这一路颠簸,身子还好么?你回去告诉他,朕这些日子忙着殿试策问,等殿试完了,朕单独召他奏对。”

大包子别看面对皇上和张敏的时候,说话还能沉住心气儿,没甚紧张。可是这一面对司夜染,便忍不住的心慌气短,讲述断断续续,目光更不敢跟司夜染有半分相撞。

大包子和吉祥编造的那么一套瞎话,他独独担心叫司夜染给听出来。

终于狼狈不堪地讲完,大包子这才抬头瞄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实则一直在垂眸饮茶,大包子讲述的过程里根本就没抬眼望过他。此时感受到大包子的目光,司夜染才清冷抬眼:“讲完了?”

大包子腿弯便一哆嗦:“回司大人,讲,讲完了。”

司夜染轻哼一声,放下茶盅:“本官只问你:你是几时几刻到达内书库,发现已经起火;你途中曾经遇见过什么人,跟谁说过什么话?”

大包子便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他实则都是编的,自然没法将路上遇见的人也都编进去;况且时辰也都对不上,就更不敢具体说是哪个时辰。

他战战兢兢答:“回,回大人。下官,下官当时吓傻了,就也忘了遇见过什么人,也忘了究竟是几时几刻。”

司夜染低低一声冷笑,身后一把掐住大包子的衣领,将大包子拎到他眼前。

“包良我告诉你,你若真是这么糊涂的脑子,皇上早就将你撵出乾清宫了。你又怎么会有机会在这乾清宫里平步青云?于是你方才这话说出来,究竟是唬弄本官,还是唬弄你自己,嗯?!”

只一个照面,大包子便被司夜染这样直击要害。大包子紧张得面无人色,讷讷不敢说话。

司夜染轻叹了一声:“算了,本官知道这瞎话不是你编的,所以你只会背诵,却不会前后周全。既然如此,本官就也不难为你。走吧,你带本官去见吉祥。”

大包子心便又是一哆嗦:“……只是,怕大人现下是见不到吉祥了。”

“为什么?”司夜染眼瞳一眯,“她出了什么事?”

大包子左右为难,皇上没说吉祥肚子的事,他敢说嘛!可是现在他要是什么都不说,司夜染说不定会把他直接交给皇上。

大包子百般为难之下只好说:“吉祥她,她病了。先挪去内安乐堂养病。内安乐堂里都是宫女和女官,纵然是大人您,也不方便去的。”

“哦?”司夜染也微微挑了挑眉。

却也只有半刻踌躇,司夜染抬步就走:“这宫里宫外,还没什么地方是本官去不得的。此事皇上既然交给本官来办,便凡是涉案之人,本官都见得!”

司夜染带着大包子去了,皇帝立在殿门口,幽幽望着司夜染的背影。

张敏心下不放心,便忍不住轻声问:“皇上当真容得小六那孩子去内安乐堂?那到时……吉祥姑娘的胎,便瞒不住了。”

皇帝微微垂眸:“这世上的胎,早晚都是瞒不住的。朕想瞒谁,却也没想瞒他。叫他先看看,也好。”

张敏便越发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这脑袋越发跟不上了皇上的步调。

皇帝便轻叹一口气:“伴伴你累了,自去歇着吧。朕也累了,一个人躺躺。”

乾清宫数十张一模一样的龙床,皇帝上楼转了个圈儿,便随便选了其中的一张躺下了。隐隐约约入了梦,梦见小六那个孩子刚进宫的时候儿。

那时候的他刚刚登基,论年龄也还是个孩子。那煌煌天下叫他豪情万丈,可是几个与朝臣博弈的回合,以及因立后之事与太后的几次矛盾,都叫他心力憔悴。

这个皇位,从他两岁的时候带给他的,就不仅仅是荣耀,而更多的是烦恼,是焦躁,是无法平息的恐惧。

带着那样的心情,他便格外想瞧一瞧那个孩子——瞧一瞧,那个血统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尊贵,那个比他更应该此时坐在龙座只上,面对着朝堂上下、宫内宫外种种矛盾的孩子,面上是什么神色,处事是何种态度。

究竟是与他一样的烦恼,还是天生贵格地从容不迫?

彼时,他当然早就知道那个孩子进了宫,只是他一直踌躇是否该见,又该何时见,以及——该怎么见。

彼时也巧,正是贵妃所出的皇长子夭折,他便吩咐张敏,叫带些新入宫的小太监去给贵妃瞧,说是送几个小孩儿进贵妃的宫里,也好帮贵妃排遣排遣。

张敏便带着那些小孩儿去了,丝毫不出他的意料,贵妃果然头一个就点中了那个孩子……张敏回来讲述说,贵妃当时一瞧见那个孩子,便掉了泪。

他自然最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因为那孩子实在也是像极了贵妃的皇长子,甚至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自己。

于是贵妃将那孩子收在昭德宫里,几乎是宠着养大的。不像个小太监,倒像是半个小主子。

渐渐地后宫里闲话多了,都怀疑贵妃凭什么对一个小罪人好成这个模样,他才适时出现,做好了准备将那个小孩儿要到自己身边。

那天他走进昭德宫,远远地就瞧见一树浅红深碧之下,一个绿衫子的小孩儿,怀里正抱着一只大白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