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亭突地冷笑:“你当真是为了顾着月月和大明使团的安危么?我看你倒是更顾着兵营里那些人,你倒是更顾着司夜染!”
他霍地一回身,衣袍呼啦地扯动风声:“还有,别跟我说什么双宝和三阳,甚至……”他回眸狠狠盯了雪姬一眼,却终是忍住。
雪姬一愣,蓦然垂首,却随即再抬起来,已然又是涌了一脸的媚笑。
“岳兰亭你怎么不说下去呀?你倒是说啊!你在老娘面前说狠话,从来都没有犹豫过的不是?你不用因为我女儿的出世,便觉得张不开口了!”
“老娘从前受得起,老娘今日一样不含糊。你说呀!”
哥和雪姐姐好不容易因为月月的出世而和睦相处几天,得来不易。
兰芽便走过去轻拍了雪姬一下:“嫂子请看在月月面上,别再当我哥‘老娘’了。”
雪姬一腔的邪火被兰芽这么中间插一杠子,又气又羞,狠狠别开头去:“谁稀罕跟他一般见识!总归我和我女儿的死活,不用他管就是了!”
雪姬嘴上硬,可是指尖还是悄然攥紧了被角。
“我是大人的人,我跟他之间自然就隔着不共戴天。他放不下你满门的仇,一个月月也代替不了你爹娘的性命。于是我跟他之间,就算有了月月,却也永远都不可能有将来!”
她说着狠狠回头盯了岳兰亭一眼:“他甚至,恨不得我死。恨不得双宝和三阳也死,恨不得追随大人的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兰芽便也盯了岳兰亭一眼。
岳兰亭也是胸膛起伏,“总之,你不应该为了兵营里那些人而放弃计划。你想保护他们的安危,可是他们却是咱们岳家不共戴天的仇敌!”
兰芽垂下头去,轻声问:“哥,来草原这些日子,你可找到了咱们全家遇害的缘由?”
是时候了,是时候将这一切说开。不能再看着哥在复仇的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不能眼睁睁看着哥为了爹和娘,就放弃了雪姐姐和月月的安危。
只是时机稍有遗憾,若是此时大人也能在身边,再能等到生擒了巴图蒙克,几方人能凑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眼前的情势已经由不得她再犹豫,甚至也来不及再去考证。为了哥,也更为了雪姬和月月,她唯有现在先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
拿定主意,她渐渐平静下来,微微垂首。
“哥,我想爹当年出使草原,就是发现了跟你今日看到的一样的秘密——那些人。”
“他们在大明走投无路,他们被朝廷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杀,所以他们不得不逃到草原,成了草原人的奴隶。他们只能居住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他们没有官职没有财富,他们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他们还都活着,只要他们还都在繁衍后代,这对于大明当今朝廷来说都是来日的隐患。必得将他们斩尽杀绝,必得要斩草除根才能叫朝廷放下心来。就宛若当年成祖在南京的诛十族、瓜蔓抄一样,恨不能将这一脉人硬生生从这世界上,甚至从史书上全都剜得干干净净才肯善罢甘休。”
“所以朝廷才从无一日放弃过对他们的寻找。郑和七下西洋、东海片板不准入海,大藤峡数十年的绞杀……便连这北方的草原,成祖也曾亲自带兵来伐。只是兵力所限,攻伐难以奏效,便有朝中有识之士建议朝廷改变办法,变战为和——只要能有机会进到草原深处来细细搜寻!”
兰芽说到此处已是说不下去。
因为那个朝中的“有识之士”,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爹爹岳如期啊!
爹爹不但以当朝大学士的身份向皇上提出了这个建议,爹爹更是身体力行,亲自出使草原!
爹爹是皇上信任的重臣,是主持皇上经筵的“帝师”,所以皇上放心让爹爹来草原办这件事……也所以,爹爹并不真正在乎草原是否接受大明的册封,不在乎草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甚至不在乎草原曾经将先帝当成阶下囚的奇耻大辱。
皇上和爹爹,只想找到藏在草原深处的那些人,只想确定那些人是否真的存在!
心内的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便是吸一口气,都叫她痛断肝肠。
从前她跟哥哥一样,绝对相信爹是清白的,绝对相信灭门惨案都只是司夜染的错。可是时光流逝,她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心上的那种坚定却一点一点地被瓦解。
来到草原之后,尤其是亲眼看见了那些人真实的生活景况之后,她便连最后的那点坚定都再支撑不起。
不,她不是要说大人和爹之间,谁对谁错。因为也许他们其实都没有错。大人是想拿回本属于他的、却被人生生抢走的一切;而爹爹则是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他们一个是旧主,一个是忠臣,从他们各自的视角上看待此事,也许他们都没有错。
也许错是在她。
错在她不能站在跟爹完全相同的立场上,用与爹完全相同的视角——如同兄长一样,来看待这件事。
她更错在爱上了大人,错在习惯了站在大人身边,错在不自觉开始用大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
她开始心生同情,她开始怜悯那些亡命天涯的人。
他们也曾高官众位,他们也曾惊才绝艳……可是他们如今,却都成了丧家之犬,只能在无人的夜里才敢追忆起从前那一段流金年华。
事已至此,难道还不够么?难道真的非要斩尽杀绝、斩草除根才肯放手么?
事已至此,难道被牵涉进此事的她岳家满门的鲜血,也非要用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鲜血和人命来抵偿,才能解开那个心结么?
倘若真的如此,到时候她要眼睁睁看着满地的尸首,流淌不绝的鲜血——她还能高兴得起来么?
她含泪仰头。或者说还有爹爹,他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纵然死得冤枉,可是爹爹难道也非想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么?
她转头去望兄长:“哥,不该是那样,对不对?我们的爹娘,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
“否则这天地还哪里是人世,那便成了修罗场,对不对?”
“再说,还有嫂嫂……”兰芽想起冉竹,心内便又是一股哀怆:“小妹知道哥哥对家门一事无法释怀,还因为嫂嫂和一对孩子的死。可是哥现下却已经知道了嫂嫂的身份。哥,难道就不能为了嫂嫂,将这一切都放下了么?”
岳兰亭听到冉竹,终是缓缓眯了眯眼。
却最终,还是摇头。
他转过来,目光疲惫。
“你是女儿家,你与我又是不同。我是岳家长子,我不能将家门曾经发生的一切当做从未发生。”
“便是冉竹……”他转过头去:“便是冉竹,倘若她真的也是司夜染一脉的眼线,那便也都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是我与她做了那么久的夫妻,竟然没能发现她竟然是要将我岳家送上黄泉路的仇人!”
“我不能原谅自己。便是当真要在仇恨里沉沦,就算当真要面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也只有去沉沦,只有去面对!”
“身为岳家长子,我岳兰亭别无选择!”
雪姬倒吸一口冷气,死死攥住被角。眼底是无比的哀伤,可是朱唇却缓缓漾起了微笑。
“原本就该如此。”
兰芽看得心痛如绞:“哥,嫂子!”
雪姬抬起头来:“你别跟着我们一起急,你急不来,也帮不上忙。这本是我跟他,还有冉竹姐姐三人之间的缘法。只有我们三人自己才能圆,别人帮不上。”
岳兰亭转头向外去,立在帐门处冷漠转头望向兰芽。
“你若当真不想走了,那也好。原本我也是如此希冀,叫你留在草原,嫁大汗为妻。如此我们一家也算在此团圆了,再不必受流离之苦。”
“五日后,除夕之夜,我会以长兄代父的身份,送你入大汗王帐。”
岳兰亭说完掀开帐门便走。帐外冷风吹动帐门飘摇,良久不定。
大宁。
草原的建文余部已经到了,隔着边关一线与明军对峙。
算算日子,司夜染早已应该到了。可是直到此时,他还没有半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