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翌日一早,宫里黄门便来宣旨,叫司夜染和兰芽早早进宫去。
那黄门太监虽不似张敏与皇帝那般亲近,却也是能窥得圣意的,于是臣下一般都要觑着他的面色来揣度皇上的心思。而今儿这位黄门太监宣完了旨,便是一脸的笑,连连朝着司夜染和兰芽拱手:“老奴先给二位大人道喜了。”
司夜染面上倒是淡淡的,兰芽忙上前去,从荷包里掂出一块银子来塞进老黄门手心儿:“待得今天面圣回来,再好好答谢老伴伴。”
那老黄门忙含笑推辞:“哟,瞧奉御您说的。咱家可不敢当。”说罢上上下下打量着兰芽:“奉御这么小的年纪便已得皇上如此器重,奉御您前途无量,咱家将来还要仰仗奉御照拂。”
老黄门这意思是紧着兰芽,反倒疏松了司夜染。兰芽心下便有些不妥帖,忍不住抬眼瞄了司夜染一眼。
说实话,如果不是黄门太监来传旨,她必须得到司夜染这儿来一同接旨,否则她才不会主动来见他。
可是她的目光望过去,他却清冷地别开目光去,看也不肯看她。
兰芽便一横心,问那黄门:“借伴伴吉言,晚辈倒想知道,晚辈将来有没有超过司大人去?”
“这个么……”那老黄门自知失言,赶紧瞟了一眼司夜染:“这个么,咱家就不敢断言了。”
兰芽赌着一口气,便故意道:“伴伴别不敢断言呀。便如这回晚辈跟司大人一起去东海,钦差正使就是晚辈呢,司大人不过是个胁从。晚辈已然超过他去一次了,以后自然还有机会的。”
司夜染冷冷望过来,目光能将人冰冻。
老黄门看情势不对头,赶紧使力告辞,狼狈而去。
兰芽咬唇,扭头又瞥了司夜染一眼。司夜染面无表情:“兰公子,原来你早有取代本官的心啊。”说着便朝门外走。
兰芽紧跑几步上来,将司夜染挤开,她率先出了门。
初礼惊得低呼:“公子!”
兰芽立定回眸,傲然挑起眉尖:“此次皇上召见,定是为了东海之事。方才本公子也说过了,此去东海本公子为钦差正使,于是这出门儿,自然是本公子先行!”
两人一路别扭着,终于到了乾清宫。就连进乾清宫的门儿,兰芽竟然也要抢先。
守门的内侍瞧着觉着新鲜,便有些忍不住乐。司夜染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一把将兰芽给拎回来,冷冷问:“方才出门儿就算你有理,可是这是进乾清宫。你一个小小奉御,竟敢抢在本官前头?!”
兰芽自然不甘示弱,便一把扽出腰上的乾清宫腰牌来:“卑职虽然只是哥奉御,跟大人的太监之职间还差着监丞、少监等好几级呢,可是大人看清楚了,卑职好歹是乾清宫的奉御!”
“卑职既然本就是乾清宫的人,那么进这宫门,自然便该在大人前头!”
守门的内侍没辙,也不敢断这官司。幸好见了大包子一路小跑着赶来,才舒了一口气。
大包子见着兰芽很感亲近,便连忙陪着笑:“奉御这是玩儿什么呢?圣上在里头都听见动静了,催着叫奴侪赶紧来迎候呢。”大包子说着连忙也朝司夜染见礼。
兰芽相信,司夜染不会认不出大包子来,便退在一边,故意偷偷打量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面上倒没什么,只是循例问:“竟瞧着眼生。是新近到御前的吧?”
兰芽叹了口气。她自忖她自己可装不来这么像,她便亲亲热热扯住大包子衣袖:“咱们以后都在乾清宫当差,也算一家人了。咱们自管多亲多近就好,甭管别人。”
进殿叩见皇帝,皇帝今天神色温煦,瞅着张敏笑说:“瞧瞧,朕的这一对好孩子,真是年少清俊,不枉朕宠爱他们这一场。”
张敏便连忙含笑凑趣:“可不。老奴就是遗憾生得早了几十年,光叫皇上瞧见老奴这老眉老眼的了,是怎么都没办法跟司大人、兰奉御争宠了。”
兰芽和司夜染都赶紧抱拳:“瞧伴伴说的。晚辈如何能比得上伴伴在皇上身边的要紧。”
皇帝笑眯眯招手:“算了都别客套了。你们两个替朕刚办完这么大一个差事回来,是有功之臣,便也都别跪着了。起来,都起来。包良啊,快给你家司大人和兰奉御看座。”
兰芽便坐了,可是司夜染却不肯起身,依旧还跪在地上。
皇帝看了便笑:“这是怎么了,朕叫你起来,你却还不起来?”
司夜染叩头:“奴侪有罪,奴侪惶恐。”
皇帝便叹了口气:“你这说的还是昨晚上的事儿。你张伴伴回来都与朕说了,昨晚朕也都问明白了。是你四哥急着办案,急着向朕交差,便没辨明那十八个人的具体身份,这便将你牵连进来了。朕知道你委屈了。”
皇上这口风……不对劲啊。
兰芽刚坐下,便又欠着P股,有点不敢坐实。
司夜染这般筹划,为的不就是凭此一事将仇夜雨问死,到时候紫府无人,自然收归他囊中啊……倘若皇上真的认为仇夜雨不对,那便是欺君大罪,至少问斩,怎么还能如此轻描淡写?
司夜染便再叩头:“奴侪委屈倒是小事,奴侪只担心因奴侪之故,倒叫四哥办错了案,抓错了人。到时候京师百姓不宁,皇上的心也不安定。”
皇帝便笑笑,端起茶杯来吹了吹茶末子:“小六你说得对,朕眼皮底下出了这样妖狐夜出的诡异案子,闹得京师不安、朕心不安,这首当其冲便是紫府的错。”
按此时朝廷的规矩,京师的寻常治安案件自然有顺天府侦办,可是一旦是诡异的案件,或者是牵涉到皇家的,顺天府便没有了职权,都要交由皇帝更为信任的紫府来办理。
“倘若不能叫朕心安,朕还开着紫府做什么?!”皇帝面色终于也阴沉了下来,说着转眸望了一眼司夜染:“更何况,不光有宫外这周灵安家的案子,朕的内宫也有啊。李梦龙私自登上万岁山,查勘宫城风水,这简直是在朕枕榻之侧图谋不轨!”
兰芽一哆嗦,急忙起身跪倒:“奴婢不知宫内还出了这样的大事。若论李梦龙与奴婢的那点渊源,奴婢便有死罪!”
皇帝目光泠泠,从司夜染和兰芽面上兜了几转,便又缓缓笑了:“都起来吧,坐回去。朕说了,今儿见你们两个,是当有功之臣见的,也就是说不会计较这点子小事。”
皇帝便又抿了口茶:“若细论这个李梦龙,果然与兰奉御你,还有这灵济宫脱不开干系;就像说到周灵安一案,多多少少也跟小六你的御马监割不断牵绊一样……所以说这一回呀,小六你和小四,真是该各打四十大板!”
“他有错,他犯了糊涂,小六你虽然在东海立功,却从前也还是有不够周全的地方。所以朕说,这回就这么算了吧。朕不追究小四,朕也只记着小六你和兰奉御在东海的功劳,你们说,朕这么办可还周全?”
皇上这么一说,兰芽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大人这番安排,费了这么多人命,竟然又被皇上这么轻描淡写,便尽数给化解去了。
就连昨晚她与他生的那一场气——竟然也是白生了。
他本是心气儿那么高的人,这般全盘心意尽付流水……他是否扛得住。
可是眼下还有更要命的:皇上究竟是因为心软才没计较仇夜雨的欺君大罪,还是皇上早就窥破了大人的用意,所以故意不按着大人期冀的来?倘若是前者还好,至少以后还有机会;可是倘若是后者——那皇上就太可怕了。而且将来大人也不可再随便打仇夜雨和紫府的主意,否则皇上便可趁机问罪。
兰芽死死攥住掌心,掌心里已然全都是汗。
冷汗。
司夜染面色果然苍白下去——实则他面上傅粉,看不出面色苍白,可是兰芽终究太过了解他,于是看出了他那片刻的绝望。
不过只有一瞬,司夜染便恢复过来,再度起身跪倒:“奴侪谢主隆恩。”
皇帝眯眼望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幅幅画像。
不论是《调禽图》,还是《元宵行乐图》,里头一定有个穿内侍服色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画得唇红齿白、轻灵可爱,竟比那些皇家亲眷更费笔墨。
不用解释,知近的人都明白,那个小孩儿就是眼前这个孩子。
皇帝便轻叹一口气:“小六啊,你这孩子的心,朕岂能不明白?你想要紫府,想要很久了。可是朕真的不打算将紫府给你,你便死了这份儿心吧。”
司夜染重重一震,仰头望去。
皇帝却笑了,拈了个果子照他头上砸去:“不过谁让朕这么宠爱你呢?朕不给你紫府,便干脆因你这次的功劳,朕另外再给你建一个西府好了。紫府从此一分为二,仇夜雨统率东府,你便独掌西府!”
“你不愤东府,朕便将你西府校尉比东府多加一倍!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