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
皇帝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两岁时初次册封太子的那天。他在梦里看见两岁大的自己,话还说不全,对周遭的一切更是懵懵懂懂。
本该是大喜事,却所有人都是一脸哀伤。他娘,当时还只是贵妃的周氏竟然一直在哭。
他的神思便抽离了那小小的身子,自在地在宫里游荡。听上至太后,下至宫女太监的谈话,才渐渐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在哭。
——他封太子,是因为父皇英宗土木堡之变,被蒙古掳走。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由太后做主,册立他为太子,以示国祚有继。
——原来他当太子,都不是他父皇的旨意,而只是大明遇到危机时不得已的选择。
所以他娘周贵妃才会哭,才会儿子当了太子还觉得委屈——因为他父皇根本就不想让他当太子,他父皇还在等着当时的钱皇后生下嫡子来,想将那储君之位留给嫡子。
那一天,他高高坐上了这个国家的储君之位,却面对着满朝哀戚,面对着——自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耻辱。
以至于后来因他这个太子过于年幼,无法登朝理事,太后和于谦等一班大臣担心蒙古挟制父皇,发出什么有伤于大明的旨意来,才不得不立了皇叔景泰为帝……再后来,景泰当皇帝当上了瘾,竟然连他这个太子之位都要夺走,而要留给皇叔自己的儿子时——他反倒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
只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来得便名不正言不顺,来得——根本就不是父皇的期愿。
被皇叔嫌弃……总好过被父皇嫌弃。连父皇都没想让他继承皇位,皇叔这样想,他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他又看见他娘周贵妃抱着他哭:“凭什么?只因为我不是正室,只因为我的儿子不是嫡子?”
他接下来又被皇祖母抱在怀里哭:“……靖难之役后,咱们朱家多希望子子孙孙继承皇位的,都是嫡子嫡孙啊。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不再叫人说,成祖是篡位得天下,非天下正统啊。”
那年才两岁的他,哪里懂得什么嫡子、正统?他只知道他仿佛是一个来错了场景的戏子,穿了龙袍坐上高高的龙座,却被座下的人,当成个小丑。
他烦躁地猛然向前推手:“朕不是小丑,不是!”
他这么一用力便醒了,怀中滑入一个软腻温香的身子,驯顺地贴着他呢喃:“皇上,您怎么了?可是做梦了?别怕,妾身在此,皇上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声音叫他觉得心安。
是贵妃吧?
在他最缺少安全感,在他看不见娘的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是贵妃宛若一抹亮光,照亮了他的生命。她是母亲,是姐姐,待得他初通人事,她又成了他的女人呢……唯一的。
他永远忘不了初次临幸贵妃的那个夜晚。面对他少年的粗鲁和急迫,她也是初次,也害怕,却红着脸忍耐着,耐心地等待他、引领他。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给他由衷的赞美。他在她身上找回了一个太子、一个男人全部的尊严和自信。贵妃给他的,不止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更是这世间唤醒雄风的灵丹妙药。
除了贵妃,再也没有女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他便拥紧了那身子,满足地喟叹一声:“贞儿……”
那身子微微一颤,却随即笑了,贴着他的耳,缓缓咬啮:“皇上叫错了。妾身不是贞儿,是灵竹。”
皇帝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眼前红烛帐暖,怀中美人如玉。
年轻的身子,细腻光滑得宛如白玉雕琢而成。一双年轻的眼睛,灯光下宛若薄皮的葡萄,水盈盈、亮晶晶。一把乌黑闪亮的头发,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柔软的颈子,长长滑落,裹住他的手臂,他的腰,将他们两人缠在一起。
这样年轻,年轻得叫他只觉一时光华耀眼,年轻得,让他一时竟想不起贵妃苍老之后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用力闭上眼睛,怒斥道:“僖嫔,怎么是你!朕未曾召你侍寝!”
皇上的反应,僖嫔半点都不意外。
她绞着青丝,忍不住想,这若是换成从前,说不定她会耻辱地哭吧?就如同从前她作为贵妃的棋子,被皇帝连日招进乾清宫侍寝,背负了后宫所有的冷眼——却实际,只是每晚跪在榻边,看皇帝入睡,而自己只能绝望地数着母亲留下的手珠,一颗一颗数到天明时……
可是此时,她却不会了。
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傻事,她这一辈子做过一次,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尤其这一回,她有了吉祥的帮助。吉祥给她用了的香,果然好使。
她便故意又向皇帝凑近,她身上的香果然又叫皇帝目现惶惑。她便大胆又缠住了皇上的身子,柔媚万端道:“皇上是忘了,之前妾身替太后祝寿,特地登台献唱。唱后下台领赏,便被皇上一把抱住了呢。皇上还说未曾召妾身侍寝,可是太后以及清宁宫上上下下却都看得清清楚楚啊。”
僖嫔说着不光脸儿,便是那柔软的颈子,妙不可言的粉峦……都因羞涩而粉红如桃:“那时才是午时,皇上便将妾身抱进这帐中。直到这子夜时分方休……皇上累了,也将妾身累坏了。”
皇帝狠狠一怔。之前那些宛若梦境的碎片纷至沓来。他以为他梦里又恢复了少年之身,他以为他又梦见与贵妃当年的颠凤倒鸾,却哪里想到,原来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换做了另外一个女人。
僖嫔娇柔献媚:“那些太医真是该打,谁还敢说皇上病了?方才皇上分明龙精虎猛……真是,叫妾身只敢哀叫讨饶了。”
僖嫔说着吟哦起来,主动滑上皇帝的腰。她身上、发上层层涌来的香,叫皇帝无法自持。一股久违了的青春冲动,奋然勃发,皇帝便一把抱紧了僖嫔。
贵妃年纪大了,他也时常对天命生出恐惧之心。可是这一刻却在僖嫔的身子上找回久违的青春活力,他便忍不住地贪恋,忍不住地——沉溺而下。
夜,还长。
皇帝与僖嫔欢好,声息久久不绝。听得在外等候消息的吉祥,也跟着忍不住的耳热心跳。
她从小跟随废后在冷宫,虽然年纪渐渐大了,却也基本没见过什么男女之事。与司夜染的情分,也都是小时候自然而然生发的,更重乎情,而止于念。可是隔窗而来的那些动静……却叫她渐渐开了窍。
那些声音,初时听起来隐忍,仿佛痛楚,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听得懂里头的欢喜,消魂。
吉祥一颗心便跳得仿佛一张嘴就要蹦出来,因念而起,身子里那虫儿便也跟着翻涌不休。
年纪渐渐大了,已是到了该婚嫁的时候,她便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了这虫儿。她在心下便又痛又甜地思念起司夜染——她真希望他马上就回来,她希望他现在就在她眼前儿,那她就能——就能如僖嫔一样,尽偿所愿。
她自信她会比僖嫔做得更好,叫他比皇帝更难自持。她会尝尽了他的所有,她也要夺走他的全部。他是她的,他只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心思如狂,全身燥热之下,她便忍不住念动咒语,催促那虫儿:“叫他回来,快点回来。我要他只做我的小乖乖……叫他快回来!”
羞恼愤恨之下,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自己的身子。痛快又痛楚地想着埋进僖嫔身子里的虫儿——死皇帝,尽情快活吧。你进得越深,要的越多,你便死得越快!
幸亏没有了李梦龙这个碍事的,否则他还要尽心替够皇帝调理身子,倒叫她无计可施。只有李梦龙死了,皇帝身边再没有懂她蛊术的,她的心愿才得达成。
到时候等大人从东海回来,狗皇帝便已命不久矣。大人便轻松重得江山,到时候——在这辉煌壮丽的皇宫里,便只是她与他,尽情颠鸾倒凤。
吉祥心乱如狂,咒语便又猛又烈。
远在江南的司夜染暗夜驰马,却猛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青衫染血,在夜色中宛如鬼魅,幽冥惊人。
陪行在畔的张子虚便是一声惊呼:“少主!”
张子虚忙滚下马来,伸手搭上司夜染的脉,面色便是一白:“大人,怕又是旧疾复发!”
司夜染抹了把嘴,却只淡淡笑笑:“没事。都是小时候的伤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我速速起程,大明气数、我旧部安危,容不得半点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