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微妙间,楼下一片响亮的铜锣筛起。
兰芽忙跟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抽回手,返身跑向窗口。
果然是杭州府的衙役出来张贴榜文,并大声宣读,以叫不识字的百姓也能知道官府所发为何事。
——正是为那几个官兵征召郎中。
兰芽便欢喜得回身,扯住月船就走。
却没想到来揭榜的人这么多,为抢那一张榜文,当场差点没厮打起来。兰芽连那榜文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别人给抢走了。
兰芽急了,扭头瞪着袖手旁观的月船:“你还不快去抢?”
月船一脸扭曲:“……你说,要我跟那几个去——抢?”
凭他身份,从小到大有什么需要这样粗鲁动手去抢的?更何况是跟这一群平庸无用的鼠辈。
兰芽便一瞪眼:“若不去抢,咱们怎进得去?”知他性子执拗,怕他不肯就范,兰芽还趁他不备,抬脚蹬在他P股上……
若以功夫论,兰芽连跟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他绝没想到她会这么“自不量力”。这一脚被踹上,他虽则能极快稳住身形,没有跟离弦的箭一般直扑入人群,却也终究因一个小小趔趄,一不小心踩到了旁边一个郎中的脚。
那帮郎中原本正打成一团,他的踩脚便被视为争斗,于是那个郎中回身就朝他扑来——整个局面登时乱了。不管他想不想,却都不由自主被卷进了漩涡。
兰芽却在一旁拍着巴掌含笑观战。
她信他。别说眼前这一帮乌合郎中,就是再来些倭寇,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见一个郎中甲朝他扑来,原本架势该是妥妥地将他拦阻,却不知怎地他身形左一转,右一晃,道袍宽袖缭乱闪动,眼花之间他已避开那郎中甲,顺带扯了另一边的郎中乙送进郎中甲的怀中,手腕略推,送他们两个抱作一团。而他自己,早已翩然前去。
郎中甲乙彼此抱着,便大眼瞪小眼,互相叱骂:“还不快点放开?老子没有龙阳之好!”
兰芽便忍不住笑,挑眉瞧他如法炮制,已然穿越人丛,就到了榜文前。
郎中甲乙也瞧见了,登时放下彼此,联袂高喊:“不能叫他得着!”
一呼百诺,几十个郎中一窝蜂朝榜文扑去——
官家榜文纵然用的是韧劲儿十足的桑皮纸,却也禁不住这几十个人的拉扯。纵然月船尽力维护,却也双手难敌数十拳,他只能眼睁睁瞧着那榜文在众人手中被扯碎。
各自抓住一块碎片,月船左右看,一群郎中都瞪着眼珠盯着他,仿佛将他认定为罪魁祸首。月船叹息一摊手:“算了,不用玩儿了,现下咱们谁都没揭成榜文。只好叫官家重新再贴一张。”
看守榜文的杭州府衙役却不干了,上前就要抓人:“擅毁官府榜文者,当杖责二十!”
月船朝大家一眨眼:“听见了吧,咱们人人手里都有一片儿,就谁都摘不干净。你们——还不跑?”
兰芽便乐了。
这是月船的诡计,一旦那些郎中自己跑了,他自己就能凭手里那一小片,也能跟衙役计较,说是他揭了榜文的——再小的一片,那也是榜文的一小片啊!
兰芽便抱着手臂坐等那些郎中自行上当,却没想到那些郎中竟然没有一个离去的。非但不离去,反倒都齐刷刷盯着月船手中那一截榜文,恨不能扑上来抢过去一般。
月船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将他手里的榜文揣进怀里,另一手拦住那帮人:“各位,这可是杭州府衙门口,你们可别胡来!”
那几个衙役也恼了:“都想吃板子是吧?还不退去!”
那一帮郎中呼啦转头,都朝官兵抱拳:“差官,咱们都是揭榜之人?差官请看,咱们手里都有榜文!”
竟然都来这一招……
月船咬着唇,忍住笑,回头瞄向兰芽。
兰芽也没想到,便也笑了,赶紧蹲下,从众人腿脚下自行寻找碎纸片。未果,便干脆上前,将月船手中那一截本来已小的可怜的纸片,又撕掉指甲盖大一块,也义正词严朝那衙役扬起来:“差官,小人也有榜文……”
那场面……这个乱哟。不但一群人撕了榜文,这更在衙门口开始咆哮官属,这都是罪,得治。只是人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引起哗变。
衙役自己有些担待不住,急忙进去禀报。
杭州知府步云青正在喝茶。他是福建人,虽任在杭州,却不爱龙井,喝茶依旧喝福建的铁观音。听了衙役的禀报,步云青将茶盅一放,咂了咂舌根回甘,咯咯一乐:“这是好事,慌什么?那几个官兵伤得诡异,本府正愁一个郎中怕眼界不够;既然来了这么多,个个手里又都有一角榜文,那几叫他们都进来吧!”
衙役忙答应,出去将乌央乌央几十号人一同带进了后堂。
步云青喝顺了茶,背着手出来,挨个瞧了瞧这一群郎中——以及当中夹着的道士(月船)、一个青涩儒生(兰芽),“嗯”了一声:“各位都辛苦了。一共五位伤员,各位就也分成五组。不过伤员经不住各位折腾,本府也不便叫各位挨个都诊脉——不如这样,就请各位看诊,谁能看出门道来,说得有理,那本官就准谁上前诊脉。”
众人各自摩拳擦掌,只有兰芽有些没底气,偷偷瞄了瞄月船。
月船却高抬下巴哼了一声:“别看我,我是不会给你放水的。”
兰芽恼得握拳:“……那师父至少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啊?难不成真是‘乱波’动的手?”
前边的郎中已然迫不及待走进内堂去,月船便也耸了耸肩膀,没回答她,也跟着走进去。
兰芽恼得冲他背影咬牙切齿。
步云青随机分组,月船和兰芽被分到两个组里。
进了房间,兰芽再顾不上跟月船斗气,全副精神都放到病榻上的伤员身上去……昨晚天色暗,她又隔着一段距离,虽然也觉惨烈,却不过是隔岸观火——可是此时,只见伤员面色如纸,眼睑不时上翻,神色中尽是死亡之色,兰芽的心还是被狠狠扯得一疼。
她昨夜本就在左近,可是她却没能救助他们,眼睁睁瞧着他们伤重若此。
纵然她再没有能力,今日也必须尽心。
她没有半点医术,便尽量躲在队伍最末。那些郎中本就雀跃,便也都抢先上前。第一个郎中上下仔细看了,便叹气道:“这斜贯前胸的,正是刀伤。从伤口情形可约略瞧出刀刃薄厚、刀口长短。正是一刀斜劈而下,势大力沉。”
第二个郎中马上借口:“谬矣!若只是刀伤,只需用些外用的金疮药散,可是你瞧这位伤员分明已生气不足,说明这伤看似在表层,实则却是内伤致命!”
第三位郎中便道:“我看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却也都不全。这位伤员外伤内伤皆有,只是这最严重的乃是血虚……目下最急的,当是为这位补血。”
第四位郎中扒着前面三人的肩膀,瞧了半晌——“难道三位同侪,就不觉得分明是中毒之症么?”
四人四个说法,莫衷一是,谁也没办法说服得了谁。
兰芽都细细听了,趁着他们四个争论,她安静走到那伤员面前。
那伤员已是奄奄一息,说活着,却只不过比死尸只多一口气罢了。
兰芽忍住难过,仔细瞧那情形。她不善医术,本以为自己瞧不出来什么,已是打定主意稍后便向步云青胡诌一番,只管将屎盆子都扣到“乱波”身上去。
只需这样一个口实,朝廷便可对倭国进贡使团严加监控,就此割断天龙寺船与杭州城内海贼的联络,叫他们失了彼此的倚仗,便如断其手臂。
可是这一眼一眼地看下来,兰芽却看见了叫她曾经熟悉的一幕又一幕!
兰芽心中忽地翻涌,一股恶心感从胃底兜头而起,她急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那四个争论不休的,虽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说服那三个去,可是却也还留着最后一分神来盯着兰芽。
兰芽的怪异神色便吸引了那四人,他们四个也不顾吵了,都围上来。看兰芽年纪轻,又穿儒衫,便道:“这位小哥儿是怎么了?可是瞧出了什么?一看小哥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会看病的……无妨,来来来都说与为兄,为兄到时免不得将功劳分你一半就是!”
兰芽抬眼盯了他们四个一眼,便一跺脚,伸手推开他们,扭身就跑向门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