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倚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秦直碧岂能听不出来?
他心下也觉哽塞,便索性出了书院,一路朝街市上来。这一年来他埋头苦学,唯一的闲暇和消遣也就是说到街市上逛逛字画店,一来为怡情,二来也为打探外面的消息。
他走进“静庐”。
当初对这间店独加青眼,也是因为这店名。
他前脚走进,掌柜便含笑迎上来,拱手道:“……又是琴瑟相逢。”
秦直碧挑眉望去,只见黄槿长衫的男子,手摇纸扇,含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秦公子,别来无恙乎?”
秦直碧见了,也是惊喜,急忙上前见礼:“原来是祝兄!一别多日,没想到今日巧遇。”
来人自称祝雁北,商人。多日前行商来至青州,于“静庐”见了秦直碧的字画,颇为爱重,全部高价买下。只有一事,请托掌柜邀写字人一见。那掌柜也乐得做成长久的人情,便将秦直碧请来。祝雁北与秦直碧一见倾心,清茶代酒,攀谈良久。
商人行踪无定,上回一别也未知何时能再来。却没想到此时便见了。
祝雁北便笑:“愚兄上回听得你说八月要进京赴秋闱,六月就要动身。愚兄虽然还在异地行商,可是算算日程,再不来青州一会,怕就赶不及了。”
秦直碧承情,深深一礼:“其实祝兄就算赶不及青州,若有机缘到京师再见也是一样。”
祝雁北却咯咯一笑:“京师的生意做不得。愚兄虽说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银子,却受不起京城的盘剥。且不说海岱门便课重税,更何况京师里还有坐地收税的皇店……愚兄此等小商人,进了京城就得血本无归。”
说到皇店,便自然想到司夜染。秦直碧便一皱眉:“阉人横征暴敛,已到如此地步?”
祝雁北便笑道:“这些商场上的事,说来徒扰贤弟你的清耳,不说也罢。咱们只说你进京赶考之事。”
“静庐”便做东,设家宴邀请二人。
酒过三巡,秦直碧有些不胜酒力,面色已然潮红。
祝雁北道:“八月秋闱本为乡试,按理不必迢迢赴京。只待乡试中了,来年二月入京赴春闱便可。只是这青州特殊,因是贵妃娘娘的故乡,皇上爱屋及乌,便叫青州的学子与京师学子一同入京乡试,已是重视。这本是皇上恩典,却也要叫贤弟多受一番舟车劳顿。”
秦直碧含醉一笑:“……所以能来青州,本也是他精心绸缪。皇上爱屋及乌,青州学子中榜的便多。呵呵。”
祝雁北与掌柜对了个眼神儿,继而笑道:“如此说来该是好事,怎地瞧贤弟的模样,却仿佛并不欢喜?”
秦直碧纵染醉意,然黑瞳却更漆亮如珠,灼灼盯着祝雁北:“科举既是为国取仕,便不该有任何形式的区分。皇上更不该为了一个嫔妃而影响科举。”
祝雁北便也露了一丝醉意,摇晃道:“当今圣上多年不上朝,独宠年长近二十岁的老妇,又佞信宦官……他当这天下,成什么了!此等昏君,真是要毁了这大明基业!”
秦直碧纵然醉,却也没失却冷静。他黑瞳紧紧盯着祝雁北,静静提醒:“祝兄慎言!此等言语已是大罪,纵然天高皇帝远,却别忘了天下处处都有紫府鹰犬。”
祝雁北咯咯一笑:“愚兄醉了,醉了。”
掌柜的便接过话茬儿,含笑与秦直碧碰了个杯:“曾有个同业的笑话儿,一直没敢向公子求证。今儿既然喝得爽快,在下便有些拿捏不住了。”
秦直碧起身执晚辈礼,执壶替掌柜满上酒杯:“晚辈这些日子多蒙掌柜照拂,心下早已视掌柜为长辈。掌柜有话请问就是。”
青衣玉树,芝兰风华,当庭而耀目。
掌柜心下也不由轻叹:果然一表人才。
掌柜便道:“倒是请问公子在将墨宝托付给在下之前,倒是曾与另外一间字画店合作甚好。怎地后来那同业吓得不敢再做这营生,甚至带着家人关了店远遁而去?我等同业不免猜测,难道说他曾欺骗过公子,裹挟而去?”
秦直碧手中的酒盅便泼了些酒出来。
他坐下,目光染凉:“掌柜是错怪那位了。那位关店远走,都是受晚辈所累。晚辈欠那位一个重重的人情,来日若有缘再见,必定当面谢罪。”
祝雁北听得有趣,便忙问:“怎么说?”
酒入愁肠,加上这些日子来的心思浮荡,叫一直守口如瓶的秦直碧今晚也想倾诉。
他便轻叹一声道:“……小弟也曾得罪过阉人。小弟避难到青州来求学,不想阉人竟然也不肯放过,竟追踪而来。小弟寄卖在那位掌柜店中的字画便被那阉人发现。那阉人便抢走了所有字画,威胁了那位掌柜。”
“原来如此!”祝雁北一派愤愤不平。
掌柜问:“那些字画呢?”
秦直碧垂下眼帘,狠狠吞了杯酒:“酒杯那阉人生生焚化在了晚辈面前。重重心意,付之一炬。”
掌柜面色便一变:“小老儿我也听说过青州书院曾有一次,所有人出动,上山寻找公子……”
秦直碧捏紧酒盅:“正是那次。晚辈的字画被付之一炬,晚辈也被吊在那山洞里,被那阉人鞭打……直至,奄奄一息。”
温和的掌柜也气得掷杯于地:“阉人误国,合当尽诛!”
秦直碧出来耽误了些时辰,陈桐倚和小窈不放心,出来寻找。因孰知秦直碧一向都来“静庐”,便到来寻人。见秦直碧染了醉意,小窈便与陈桐倚合力扶起秦直碧走。
陈桐倚扶着秦直碧先到外头,小窈却故意留了下来。
小窈是秦越的独生女儿,青州无人不知。因敬重秦越,掌柜的对小窈便也格外客气,一径躬身向小窈致歉,说当真不该叫秦公子吃醉了酒。
小窈却只上一眼下一眼瞄着祝雁北。
祝雁北见状已是猜到小窈身份,便淡淡拱了拱手:“这位怕就是秦姑娘吧。听说,秦姑娘与秦公子将结秦晋之好。”
这话原本没错,小窈却听得刺耳:“这位先生不必叫我‘秦姑娘’,叫我‘姑娘’就好。”
小窈如此心有芥蒂的缘故,就是她与秦直碧恰好都是姓秦。爹娘几次明里暗里与秦直碧说了结亲的事,却都被秦直碧以“同姓不通婚”的理由给推搪回来。她爹秦越也曾经是大明的状元,身为当世一代大儒,于这说法自然也无法否决……这事便只能这样拖延下来。
所以乍听祝雁北“秦姑娘”长“秦姑娘”短,小窈便觉刺耳诛心。
祝雁北眯了眯眼,随即倒是一笑:“姑娘既然希望如此,那在下自然客随主便。不知姑娘刻意留步,是有何见教?”
小窈不假辞色:“先生面生。当不是青州人士。”
祝雁北心下警铃作响。他不该轻视眼前这个小姑娘。她虽则是个姑娘,年纪也小,可是她是秦越的女儿。秦越三十年前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又入内阁为辅臣——秦越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祝雁北便客气一笑:“没错。在下乃是行商至此。”
小窈不客气地接道:“既是行商至此,遇见秦郎便该是极其地巧合。可是以秦郎性子,却不会与初次偶遇之人把盏言欢。可见,此次已非初次相逢。”
“小女子倒是好奇,行商至此已是偶然,巧遇秦郎又是偶然,这偶然加偶然,怎么会这么巧又有机缘能得再遇?小女子不敢信这多巧合,小女子只担心是有人别有用心。”
祝雁北狠狠一惊,那点装出来的酒意也已然褪了。
门外,秦直碧醉声轻唤:“小窈?快些跟上来。”
小窈盯着祝雁北的反应,冷冷一笑:“小女子不管先生这些偶然是为了什么,只警告一点:别动秦郎的主意。先生若听劝,这青州地界随便先生履行;若不听劝……这青州便不是先生该来的地方。”
小窈说完,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小窈到了门外,秦直碧含醉一笑:“你怎了?”
小窈摇头:“没事。”
门内,祝雁北攥紧指尖:“没想到这秦家的丫头便这样难对付!”
掌柜的抱拳道:“……倒不知王爷,何苦拨冗到青州来屡会这位秦公子?莫非,王爷也是在秋闱之前,便先圈定可用之才?”
祝雁北,朱奠培,正是小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