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从秋芦馆出来,已是过了午时。
头顶***辣的太阳照下来,她却通体冰寒。
原来这大明江山,还有太多她从前不了解的事。比如大明天子手中当真并无传国玉玺,玉玺被元顺帝北归时带入草原。太祖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数度北伐草原,追击流寇是次要,更重要的就是要寻回传国玉玺,以令大明天子名正言顺。
中山王徐达又是成祖朱棣的岳父,于是后来朱棣篡位之后,也曾五次征讨草原,却依旧未能得回传国玉玺。
更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爹爹果然与草原有所“默契”。
从前只知道爹爹立主朝廷与草原修好,爹爹对草原感情颇深,于是几乎其他大臣都视为畏途的出使草原,爹爹却都欣然而往——她却也认为爹爹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一定是为大明江山考量,绝无徇私。
却没想到……
兰芽深吸口气,捏紧指尖:不,她不信爹爹真的是这样的叛臣贼子,绝不是!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慕容所居的小阁。
慕容,这是一个曾经在失去满门亲人之后,在她心底最为熨帖的一个名字。她曾经将它代替过对亲人的思念,代替过她对这个世界、这段人生的信仰。她对这个名字倾注过全心全意,她曾对这个名字从来不疑有他……
可是现在,她却不能不一点点收回曾经倾注给这个名字的那些感情。
她可能会选择相信慕容的话,可是她更该相信自己爹爹的为人!
虽然缘浅,她这一生只来得及做爹爹十三年的女儿,可是爹爹的为人却清晰映在眼前,爹爹的教诲更是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甚至,她对“慕容”这个名字的信任,也是来自对爹爹的信任——因为爹娘临终嘱托,她才会对这个名字飞蛾扑火。
可是当对慕容的信任,与对爹爹的信任,两者冲突的时候,她却绝不会被女儿情怀蒙蔽。她永远不会改变,对爹爹的心。
兰芽从门外蓦地转头回望,窗内的蒙克急忙退到窗帘后。实则隔着窗外的春桃翠竹,从兰芽的角度根本就瞧不见他;只有他能瞧见她……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生出些心虚,不敢面对她清亮的眼光。
见他动作,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管事的无声走上来,躬身问:“大汗在京师逗留日久,原本说是来见小宁王,可是小宁王已经走了有些日子,咱们若再久留,难免引人疑窦……大汗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那股子熟悉的厌烦又油然涌上心头。
蒙克转眸望他:“怎么,便是这几日的行程,你也向哈屯禀告了?”
“哈屯”乃是蒙语里皇后、皇妃、夫人等的尊贵称呼,蒙克此处所指便是满都海。
管事的蹙了蹙眉,垂首道:“大汗身在南朝,已是一年;纵然有小人们围护,可毕竟人单势孤,不敢保证大汗万无一失。哈屯身在草原,替大汗执掌汗帐之外,自然悬心大汗安危,于是小人们南下之前,哈屯特命小的们必须将大汗身边事,不分巨细都要禀告。以免万一有变,哈屯也好立即派兵接应。”
蒙克深深吸了口气。
满都海的担忧,他都明白。也是他毕竟年少,满都海总难免将他当成孩子一般地悬心。可是以他此时年纪,心下难免有所抵触,不喜一言一行都要受满都海的遥控。
可是当着这个管事的,他却不能表露出来。
这个人是满都海亲自千挑万选了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便是代表了满都海守在他身边,他不可差池。
蒙克便道:“延宕留京,我自然有要事安排。小宁王虽然走了,可是咱们此来又不止仅仅要见他。咱们想要的重新拿回被朱家父子僭越的江山!”
管事的躬身答“是”,却也提醒:“小人从旁听着,却也担心大汗方才对那兰公子仿佛说得有些多了。岳家灭门可说,传国玉玺却不宜说,没的叫那兰公子窥破了大汗的心意去。瞧她表现,分明还是心向朱家父子。”
蒙克心下的那股厌烦便越盛,便一挥袖子:“你哪里明白!她天生聪颖,心思又极其细腻,这些日子来她有意无意已然疏远了我,眼看便将前功尽弃——我唯有用一些真心,才好化解她的怀疑,重新拉近与她的距离。”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何时轮到你个奴才这般指三道四?”
那管事的一哆嗦,急忙跪倒:“小人一心只为大汗和哈屯着想,半点没有私心,还望大汗明鉴!”
蒙克深吸口气。这话,他倒也信。眼前这管事的是满都海的斡鲁朵帐下的南人奴隶。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满都海手中,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满都海赐予的,于是他不敢心怀二意。
蒙克便亲自扶他起来:“马海,方才是我鲁莽,请你海涵。我终究年少气盛,你多担待。”
马海便噗通又是跪倒……若以南朝礼仪,等级严苛,如何还可能会有大汗亲自向一个奴隶道歉?他深深吸气,眼泪已是落下:“大汗,小人定效犬马之劳。”
兰芽沿街走着,却见路上吹吹打打,正有人在迎新人办喜事。
兰芽此时最见不得这个,便低垂首,加快脚步,想要避开去。
奈何这办喜事的阵仗太大,整条大街都被铺满了,她一时怎么都避不开
周遭百姓却是看得高兴,谈论的动静不停朝兰芽耳朵里钻:
“这可是周家办喜事啊。周大财神,周灵安啊!”
“周灵安?那可是皇商,替皇上赚银子的……再说,听说这位爷脾气秉性也刚直得很,家有妻妾便从不在外亲近美色,以免误事。他怎么突然娶亲?”
“可不!所以这就不是娶亲,而是纳妾。而是纳妾却还这么郑重其事的吹吹打打,可过分了,又将老妻的脸面往哪儿搁?”
兰芽便不由得慢下脚步来,不急着避了。
周灵安这名字,她记得。隋卞给她看的御马监掌握的皇店,便有几家记在他的帐下。那几间多在东南沿海,有些特别。
她便沿着人群又走了几步,听另一堆正谈论的热闹的在说什么。
便听有人道:“……可了不得,之所以纳妾都这么铺张,都因为这个新娘子了不得。据说是蓬莱来的美人儿,号称蓬莱第一美女!那美的哟……这倒也罢了,更有一重格外的柔软,婉转承欢起来,却是咱们大明的女子都不及的呢,不然如何能叫周财神也动了心!”
真是男女不同,这些汉子个个说的听的都是眉飞色舞,可是兰芽听起来——心下却泛起一重膈应。
女子那般矫揉媚态,纵有天生的比重,但是大多怕是后天的故意。那便定然是别有所图。
正听着,忽地平地起了一股清风。风起时不注意,却越刮越大,渐渐将街上众人的衣袂都给掀摆起来。这么瞧去,竟有个个飘然若仙之感。
兰芽心下轻哂:蓬莱?怎地,见了蓬莱来的新娘,便凡夫俗子都羽化登仙了么?
便听得人群一阵欢叫:“哎,快瞧,新娘子露出脸来了!”
兰芽便也顺着众人方向,仰头去看。
她个子矮,在一群翘首期待的汉子群中有些吃亏,目光只能从他们肩头向上斜去——便隐约见,原是大风吹起,将新娘子的喜轿窗帘也给掀开。轿子旁跟着的喜娘急忙上前按住,但终究晚了一步,于是那窗帘里还是露出一角,将新娘子的侧脸展现了出来。
果然白,白得柔腻温软,仿佛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那软腻的手感,隔着距离都能体味到那种软玉温香。
以及,一张精致到只有画笔才能描画的侧脸。琼鼻丹唇、珠耳修颈……与大明女子极为相似,却又迥然有别。
不过却也只来得及看到这一鳞半爪,没能看见正脸,更没看得见眼睛。一帮汉子齐齐遗憾,连兰芽也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目送喜轿远去。风越起越大了,渐渐卷起烟尘,将那迎亲的队伍都包裹其中,加上衣袂飘举,远远望去竟似仙人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兰芽忍不住皱眉。
好张扬,恁古怪。
仿佛应和她的心绪,只听得风卷尘雾之中,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何方妖孽,竟敢幻化人形,公然迷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