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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天下熙熙

月色如烟,情话如梦。只需稍稍沉迷,便能忘了此时何处。

兰芽错眼凝了一瞬,轻叹一声推开他。

“慕容你错了。我从不是属于司夜染,又何来你夺走一说?”

慕容眸色掩映月光里,明灭不定:“你从不是属于他的?”

“自然。”

兰芽绕过桌子,隔着桌子才更自在了些:“慕容你且听我一言:脱离教坊,不过是你我第一步,却不是最终目的。切不可在此时因小事触怒司夜染,那便前功尽弃。总要待来日,我将你送归草原,才真正算得逃脱他魔掌。”

兰芽轻阖眼帘:“大功未尽之时,切莫因我一人之故,再引他迁怒于你。”

隔着一片白花花的月亮地,慕容面上白纱仿若轻霜一片。

兰芽不敢看,别开头去:“况且,我除了要救你,还有家门深仇。手刃他之前,我不能离开他,更不能令他起疑……****于我,也许注定只能是一场水月镜花。慕容,对不起……”

房中一时陷入寂静,兰芽不敢去看慕容的眼睛。

眼前的一切本不是她憧憬中的模样——倘若她还是紫金山庄那夜之前的岳兰芽,她便不会如此。只可惜,现在的她,已然被阉人玷辱过,便已满身污秽,如何还有资格亲近贵为皇孙的他!

今生惟愿,送他平安北归,安然逃离司夜染魔爪。待得他在草原迎娶佳人,她也会为他欢喜。

月光里,这样的她已是泫然欲泣,却仍坚强地挺直肩膀。

慕容听见自己轻叹一声,身影横掠,越过她当做倚仗的桌面,脚未落地却已将她拥入怀中。

他清亮一笑,笑声宛若明月破云而出:“好了,你不要便不要,我怎会为难于你?我今晚原本只想两情相悦,只想给你欢喜。既然你不欢喜,我便收回前言。你可放宽心了吧?”

兰芽不由破涕为笑,妙目流转:“真的?”

慕容羞恼:“嗯哼,你还不信?是否要我做完之前的事?”

兰芽莞尔展颜,忍不住伸手攥住他云袖,由衷道:“慕容,多谢。”

“嘁……”他轻笑,“说什么谢?难不成又要与我外道?只要你欢喜,我便一切都依你。”他潇洒拉她坐下,“不如吃茶,再说说那宅子?”

兰芽便也恢复从容,豪气一笑:“好呀!”

兰芽没叫小二,自己亲自下楼去向掌柜要了壶茶,自己捧回房间来。这弦月楼上的小二是灵济宫的人,她不能不多加小心。

慕容望着她举动,长眉轻扬,却没点破,只道:“宅子,咱们是否要换过一间?”

“不换!”兰芽坐下喝茶:“好不容易寻得这间满意的,难不成真被那些泼皮给吓破了胆?”

慕容道:“可不,兰公子若是亮明灵济宫身份,那些毛贼哪里敢得罪!”

兰芽偏首瞪他一眼,嗔道:“慕容!”

慕容轻笑:“当我没说。”

兰芽指着他面纱:“……喝茶,戴着那劳什子不麻烦么?怎么不摘了?”

慕容轻叹一声:“早已戴习惯了,仿佛已成我真正面皮。人前若是不戴着,倒仿佛找不见了自己的脸。”

他说着目光流转,迎向窗外月色:“……那些人,各种花样俱有。有的就喜欢我戴着面纱,而我更不愿以这张祖宗留下的脸来对着他们的嘴脸。那时那境,这面纱曾是我唯一的屏障。于是渐渐地,我已离不开它。”

兰芽抓过茶盅,仰头便将茶水灌了,都忘了茶水正热,烫得急忙捂住嘴。

慕容忙扔了自己的茶盅,伸手过来攥住她手腕,碧眼满是急色:“可有大碍?”

心苦,却还能被人这样紧张着,真是幸福……兰芽一笑摇头:“我没事,你放心。”

慕容方松手坐回去,却幽幽叹了口气:“你又涨了一岁,总要沉稳些,照顾好自己。”

“哦!”兰芽认真点头,转眸一笑:“慕容,你好像我娘啊。”

慕容无奈笑开:“你啊……”

兰芽笑吟吟再给两人都倒满了茶。对着这样温柔的慕容,兼有茶香满颊,月色临窗……真好。

便忍不住道:“慕容,你放心,那宅子我总归拿来给你。甭管谁拦着,我都给你拿来。”

慕容抬眸望来,碧色目光被月色漂淡:“傻瓜,别为难自己。南京城这样大,宅子多得是,不必非要这一处。”

兰芽便心下更暖,抱着茶盅含笑摇头:“别处,总归不同的。既然司夜染由得此事我来做主,我便一定挑给你最满意的!”

这几日厮处,已如梦里。尘埃总要落定,她毕竟不能长留慕容身边。这偌大南京城,那深深庭院,终究要他一个人住。

她陪不了他其后的寂寥时光,她怎地还不能给他一处满意的宅院?

慕容蹙眉:“可是那些泼皮来头不小。”

兰芽赞同地一拍桌案:“我也这般想!就凭他们几个泼皮,又如何会为了一处全不符合他们风骨的宅院纠缠不休?他们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木偶,实则他们背后有人指使。”

桌上溅了些茶水。慕容伸指,无意识地蘸着那茶水,在桌上画着:“你以为,背后的人是谁?”

兰芽凝思:“是谁倒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那人居心。”

慕容便不再说话,垂首只专心画着那茶水。

兰芽抬眸悄然凝望慕容。真想问,曾诚与他牵绊究竟有多深?曾经替他办过什么样的事?不过想来他必定不会明白告知,问了只会引致他心生隔阂。

不如不问了吧。

外头渐渐悄然下来,客栈里的客人纷纷就寝。兰芽起身,想要替慕容去安排一间房。慕容伸手拦住她,眨眼一笑:“你说得对,这客栈上下定已布满司夜染眼线,我留下多有不便。你歇息吧,我走了。”

兰芽惊问:“已然夜禁,你如何走得?”

慕容走到窗边,垂眸望街上,抬眸傲然一笑:“就他们,尚拦不住我!”

兰芽奔上来,攥住他手腕:“慕容,莫莽撞。”

“你放心。”慕容温柔垂眸:“我知你为我担心,我必不让你忧愁。”

他说完轻轻拍了拍兰芽手背,便身影轻掠,白影一闪,已然翻至窗外。立在飞檐上,映满月色含笑望她:“去睡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身如白鹤,横掠过夜空,几个纵身,已然踏足过重重飞檐屋瓦,朝向月色而去。

兰芽立在窗口,按住心口,怦然难抑。

翌日一早,兰芽便又到了牙行去,高声招呼牙人出来,继续签房契。

牙人绝没想到兰芽还敢来,讷讷出来,作揖打拱:“哎哟小爷,昨天真是对不住您老。”

“咳,无妨无妨。”兰芽豪气拍了拍牙人肩膀:“是那泼皮搅事,又不是你故意使诈耍赖。”

牙人牙根发酸,急忙解释:“小爷临走嘱咐我报官,我去报过了。奈何……”

兰芽点头一笑:“奈何人家不管,是不是?”

如果官府管了,那么她被挟走到山神庙去,出现的人就不是慕容,而该是南京应天府的官差了!只可惜,她左等右等,应天府竟然跟眼盲耳聋了一般,连只猫儿都没撒出来!

由此可见,应天府有人已然牵涉此中!

兰芽安慰道:“没关系,小爷我这不是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么?大哥你只需告诉我,你去了哪个衙门,官差又对你如何说的。”

兰芽签完了房契,折好揣进怀里,笑笑闲聊:“……我倒好奇那曾诚。因买他宅子,便难免打听些他的过往。倒是听说这位曾大人从前颇为风雅,府里收了十几房美妾,城中一时传为美谈。倒是不知这树倒猢狲散之后,那些美妾都流落何处?”

牙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罪臣犯妇,又能落到何处去?或是官家发卖,不知落到谁家为奴;再凄惨些的,便是发到教坊司去了。”

兰芽托住腮帮想了想,便唏嘘拍了拍牙人的肩膀,约了个到官府过档落籍的时间,便告辞而出。

午时寻慕容,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顺便将房契与他看过,告诉他放心等着搬家就好。

慕容对满桌的饭菜并无兴趣,只抬眼望她:“你心里有事。”

兰芽自知瞒不过,便一笑:“听说曾诚的几个美妾都被送入教坊……我想去探探。”

慕容长眼微眯:“你想知道什么?”

兰芽心下一警,便转了笑靥:“没什么,好奇罢。你要搬进那宅子住了,我总得探听清楚那宅子干不干净,别回头哪个房子里再死过冤鬼什么的,那就是我的不周了。”

慕容伸手按住她手腕:“不管你究竟是为的什么……这件事你都交给我办。教坊,我总归比你熟悉。我去探的话,比你方便。”

兰芽忙摆手:“你方脱离那境地,此时最是厌恶那里的,我怎可让你为我再去?”

“无妨。”他目光明净:“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为你拿来。”

夜色初降,兰芽亲自送慕容回了揽月楼。

立在门口,慕容回身阻住兰芽,隔着面纱嘱咐她:“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涉足之地,我知你不喜欢。”

兰芽便点头微笑:“好,那我先去了。你也早去早回。”

兰芽目送慕容进楼,转身直奔城门。

紫金山庄,雪雾迷城。行邸周围已聚满车马,上头俱都捆扎停当。

兰芽的心便微微一跳。

到了行邸,果然见初礼正里里外外指挥着南京司礼监派来的内侍们收拾物什。

兰芽问:“难不成,大人要回京了?”

初礼淡然点头:“正是。大人此来,原本就是为皇上收纳皇庄的供奉。差事已然办完了,自然要回京了。”

“这么快便办完了?”兰芽揪紧衣角。

总以为还有时日,总以为还能多盘桓盘桓,却怎知离期已至。

初礼道:“大人办差一向是最雷厉风行。此番在南京,因兰公子找房子拖沓,已是延宕多日了。兰公子,你莫不是乐不思蜀了吧?”

兰芽咬住唇:“我要见大人。”

窗外山间,又飘落清雪。

房间内,炭火融融。

司夜染拢了一条白狐皮,斜坐椅中。面前一台茶,一盘棋。听见初礼禀报,便乜斜着望她进来。

“兰公子,这些日子与慕容厮处,不正是快活得紧么?怎地舍得回来,拨冗见我这仇家?”

兰芽觉着自己怕是看花了,总觉在那条毛尖丰厚的狐皮围拢之下,他的面颊仿佛清减了些许。

兰芽跪倒行礼:“大人的话,着实令小的惶恐。小的这些日子,也都是执行大人的命令,为慕容拣选宅邸。宅邸已然选定,小的自当回来向大人回禀。”

司夜染哼了一声:“是么?兰公子千挑万选之下,究竟给慕容选了哪家宅邸啊?!”

声若月下弦琴,寒泉叮咚。

兰芽垂首道:“想来也瞒不过大人:正是南京户部尚书曾诚的旧宅。小的瞧各处都好,价钱也合宜,便定了那处。”

“哦?”司夜染轻蔑一笑:“兰公子,倒果然是好巧啊!”

“谁说不是呢?”

兰芽转眸瞪回去:“也正是凉芳公子曾居。只是不知,凉芳公子曾住哪间房。不如大人差人问问,小的也好保留下凉芳公子房间的原貌,别给拆了。又或者,小的施展雕虫小技,替凉芳公子将房间画成一幅,送回水镜台挂在他此时卧房墙上,也便凉芳公子日夜看着。大人说,可好?”

司夜染忍不住轻嗤,扭过头来正视于她:“兰公子,我倒不知你原来如此刻薄!”

兰芽亦只轻笑:“小的愚钝,听不懂大人的话。小的一番心思只为讨好凉芳公子……凉芳公子欢喜了,大人便也欢喜,难道不是么?”

“嘁!”司夜染伸手,忽地拈了枚棋子,一抖手腕朝她迎面掷去,哂笑道:“还说让他欢喜?你是想要他日夜面对曾诚与那旧日时光,你是成心让他日夜不安才是!”

那棋子来得突兀,不过幸亏兰芽面对司夜染时一向是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于是侥幸侧脸,堪堪避过。

“大人说得哪里话来?旧日恩爱,想来都是温软时光,又如何会让凉芳公子日夜不安?除非,他做过什么对不住曾诚的事。”

司夜染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得阴森:“兰公子,你在试探我?”

兰芽俯首:“小的岂敢?大人心事深沉若海,岂是小的这点子心智便能窥知一二?小的此番回来,是有事要求大人帮忙。”

“我就知道!”司夜染冷笑:“倘若不是遇见难事,你怎会自己乖乖回来!”

兰芽没顶撞,只说:“小的已然与牙人签好了房契,不过却不敢确定应天府是否会给通融……这宅子想要搬进去,少不得还需大人帮忙。”

主管京师地界的是顺天府,而管辖留都南京的则是应天府。

司夜染端起茶杯来,指尖儿沿着杯沿转过一圈儿:“你又盯上了应天府?兰公子,南北二京府,你倒是一个都不想放过啊!”

他的揶揄让她脸红,可是她却也听明白了:她的意图,果然又没能瞒过司夜染去。

兰芽由衷施礼:“大人洞察秋毫。”

“说说你怎么看。”司夜染推开狐皮,弯腰望向她来。

兰芽吸一口气:“山高皇帝远,南京官场上下沆瀣一气,极有猫腻。曾诚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什么私结鞑靼,怕不过是借口。”

“哦?”司夜染挑眉:“怎么说?”

兰芽目光如璃:“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