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司夜染便起身。
初礼一边帮司夜染穿公服,一边小心地问:“大人真的决定今日便带兰公子等一班新人入宫去?”
“嗯。”
司夜染对着镜子整理衣冠,面上是一贯的清淡。
初礼却有些沉不住气:“可是这些人心内怕还是都有怨气,一旦入了宫,便不似在灵济宫中一般方便掌控。”
司夜染却没犹豫:“早晚有这样一天。何况贵妃娘娘早已与我问过,倘若今日再延宕不办,长贵便更有把柄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
贵妃娘娘是大人最重的靠山,什么担忧都比不上维护娘娘对大人的信任更要紧。于是初礼也只好收起担忧,反倒帮司夜染开解:“谅他们进了宫,也不敢胡说妄为。”
司夜染收束停当,吩咐初礼:“去告诉听兰轩,晨起不准吃饭,更不许喝水。”
初礼呆了一下,便赶紧躬身出去。
兰芽饿着肚子到宫墙夹道集合。
不吃饭还好,她昨晚反正吃了那么多,正没什么胃口。唯独不让喝水这一节,让她有些郁闷。
她到时,方静言等人也已到了。今天大家都是一样的穿着:墨绿圆领长衫,黑纱幞头,中衣白领。兰芽忖,当是没有秩品的、身份最低的内监的服饰。
兰芽主动冲方静言等人笑笑,打声招呼:“方兄,薛兄……原来我们今日是同期入宫。”
方静言曾经因净身之事怨恨过兰芽,于是尽管兰芽主动招呼,但是对方的反应也是冷漠。彼此虽然当面没有再争执,可各自都觉尴尬。
方静言脾气收敛了许多,只淡淡走上来一拱手:“……还望兰公子多多照拂。”
兰芽尴尬回礼:“我们都是一起的,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责无旁贷。”
日光一闪,兰芽看见方静言看似平静的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嘲弄。还没等看清,方静言已经转头走回与他一同净身的另外几个少年身边。那几个人抱团儿,低声交谈,却都暗暗用防备的目光远远觑着她。
宫墙夹道不宽,这一群人便分成两个阵营。他们几个是一起的,只有兰芽孤零零站着。
她情知,她与方静言等人心中已经结定了梁子,绝非一个笑容、几句贴心的话便能化去。谁让净身是最残酷的刑罚,纵然还依旧活着,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比死了还难过。而他们便已将这仇恨,尽数记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群同来的少年里,她有幸遇见虎子、秦直碧、冰块这样的好兄弟,已是足矣。既然方静言等人与她注定有了心结,她虽则抱憾,却也只能面对。
少时司夜染出来,目光冷冷掠过众人。只在最后,在兰芽面上打了个转。
司夜染道:“此番带你们正式进宫去。宫里规矩严,非你们在灵济宫时可比。倘若有半点行差踏错,掉脑袋都是便宜的。本官在此提醒你们:谨言慎行。”
他仰头,目光越过红墙,掠向碧空。
“……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过什么样的日子;也不管在灵济宫的这些日子,你们是否心下对本官暗有怨怼。可是进了宫,便要一切都忘掉。只好好记住一点:咱们身为内监的,不管你将来能到本官的位置,抑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咱们也永远都只是皇上的奴才。”
“只有好好记住这一条,你们才能在那重重宫墙里,活下来。”
众人都恭谨施礼:“谨遵大人教诲,不敢有忘。”
“走吧。”
司夜染转身先上了他那顶银龙小轿。其余众人排成两队,低眉顺首地恭谨相随。
宫内凡是宦官诸事都由司礼监统管。于是这一批新内监先要到司礼监落籍、检核,及至等候未来的分工任用。
司夜染自己不方便去司礼监,便派了息风带领。
一路走来,兰芽始终被孤立。此刻见了息风,方有些开怀。
趁着众人按次序进司礼监落籍,兰芽躲到队尾扯住息风衣袖。寒暄几句,便只问虎子的情形。
息风知道逃不过兰芽这一问,只皱眉说:“你现在不如先顾好你自己的脑袋。”
兰芽瞪他:“我的脑袋怎么了?”
此时不过是在登记各人的名姓、籍贯等,虽然她是犯臣之女,可是司夜染做事周密,这半年来已经为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假的身份。凭借着那些身份资料,虎子都能顺利进了腾骧四营,秦直碧和陈桐倚都可瞒天过海去青州念书,那她的资料相信就更没问题。
息风却有些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凑在她耳边说:“待会儿,你等都要验身。”
“你说什么?”兰芽果然一惊。
息风眸色清淡,“大内比不得灵济宫,所有进宫的内监都必得验明正身,方准踏入,否则一旦有未净干净的,那岂非大事!”
兰芽脸涨得通红:“将军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要摸那儿?!”
息风忍住笑:“你说呢?”
息风说完便抬步走开去,兰芽站在原地就傻了。思量良久,暗暗一握拳,心说:摸就摸!反正本姑娘下面也什么都没有!就不信,那些司礼监的阉人们能摸出什么来!
不过话虽如此,可是兰芽一想到自己那私隐之地竟然要忍受阉人的摸触,又如何真的能开怀?
她如此自我挣扎,先跺脚告诉自己说:“岳兰芽,你死后余生,被摸一下就摸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稍后又忍不住低低垂首……她又如何能当真不放在心上?
兰芽正一筹莫展时,她不知正有个人立在回廊檐下打量着她。
负责录入的办事内监瞧见了,忙过去施礼:“参见仇大人。仇大人今天怎地拨冗回衙门来了?”
正是仇夜雨。
他平素主要处理紫府差事,如无要事很少回司礼监衙门来。一来是事儿多、没时间,再者也是因为与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怀恩有些不睦。
司礼监掌印太监乃是内监最具权势的职位,是所有内监所觊觎的位置。公孙寒执掌紫府之后,野心日大,便也肖想能在交出紫府提督的位置之后,爬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是却有怀恩挡道。
况且,怀恩的性子又与公孙寒、仇夜雨有所区别,所以仇夜雨是能避免回衙门来见怀恩,就尽量避免。
可是今天,听闻司夜染终于肯带他藏在灵济宫里的一班新人入宫来,于是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回来亲眼瞧瞧。
他立在廊下有一会儿了,前面那些少年他也都大致看了。果然个个都是唇红齿白,一副好相貌,不过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真不明白司夜染何至于就为了这些人,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不惜与他龃龉。
直到,他瞧见了落在队尾的兰芽。
尤其,他还亲眼看见了兰芽与息风说话的情状。
息风的性子,就是一把会行走的刀,素日不管对谁都是寒光凛冽。可是方才那一刻,那个小娃儿非但没怕息风,甚至面上含笑、嗔怪地现出各种生动的表情……而息风竟然也都容得他,甚至还为了屈就那人的身高而弯下腰去听他说话。
有趣!
仇夜雨便一指兰芽问:“他,是谁?”
前面的方静言等人已经登记完了,兰芽垂着头向前去。冷不丁有被注视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像是毒刺一般扎在面上。兰芽便扭头,顺着那感觉回望去。
廊檐幽暗,拢住那人面容,影绰绰看不清。但是从那人华丽的龙形斗牛服便可看出,此人秩品不低。
兰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前方写字的内监已经召唤她上前,她索性转身朝廊檐下的方向施了个礼,然后慨然向前。
廊檐下,办事的内监也已经将兰芽所持的假户籍上的资料都禀告给了仇夜雨。仇夜雨一听便冷冷一笑。
假的。
紫府最善于做这样的事,司夜染的这些手段还都是跟紫府学的,所以这些就算能骗过司礼监这群出不得宫门的堂官去,又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
可是仇夜雨也并未说破,只冷冷一笑说:“知道了。”
办事的太监察言观色,想是自己的回答没让仇夜雨满意,便凑上耳边来低低嘀咕几声。
仇夜雨闻言便是一挑眉毛:“哦?原来那位传说中的兰公子,就是他。”
他眯眼一笑:“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
落籍完毕,息风缓缓走到桌边,轻笑问:“都录完了?可有身家不清的?”
司礼监办事的内监连忙起身:“将军说的哪里话来,既然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便必定是个个都清楚的!”
“那就好。”息风环步在房间里悠闲散步,漫不经心问:“接下来,可就是验身了?”
办事的内监答:“按规矩,自然是验身。”
息风点头:“这帮孩子净身时间不长,难免有一两个淘气不肯听话的。本将想亲自看着他们精神,你看是否使得?”
那内监连忙堆笑:“使得,自然使得!”
息风此举,自然只是为了兰芽。
司礼监办理落籍的都是低层的内监,司夜染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自然不方便到人家司礼监的地盘上来仗势压人,息风明白,大人派他过来盯着,唯独不放心的就是兰公子那一个人罢了。
孰料息风一出门就瞄见了立在廊檐之下的仇夜雨。
出于礼数,息风简单向仇夜雨抱了抱拳:“没想到仇大人今日也来了。”
仇夜雨纹丝未动,丝毫未将息风放在眼里,只冷哂:“想息风将军今日都能放下西苑与女真的纠纷,而为了几个孩子亲自跟到司礼监衙门来;那么本官今日又如何来不得?”
息风皱眉。越发肯定仇夜雨今日绝不是巧合而至。
而倘若仇夜雨出手为难,那么就算以息风的秩品,亦难保证兰芽能全身而退。
此时之计,当然是能将大人请来为好;可是息风却又不想让大人与仇夜雨这般在司礼监的地界对峙上。正自为难,仇夜雨却先朝大门走去,随意对息风道了句:“将军可要谨慎处理女真纠纷。本官先行一步了。”
息风急忙叉手施礼:“恭送大人。”
息风刚暗自舒了口气,却不想另外一边,却招摇走来了长贵。
因了贵妃娘娘的缘故,长贵在宫里的地位当真是炙手可热。这般一路走来,就算是司礼监的高位太监,都主动过来施礼、攀谈。
息风见避不开,便只好上前寒暄。
长贵便故作亲热地握住息风手臂:“息风将军,咱家就是来寻你的。”
息风问:“公公可有吩咐?”
长贵尖细地笑:“自然是有的!贵妃娘娘可等着司公公带着这帮新来的孩子去请安呐!娘娘说了,司公公一向眼光最好,挑选的一定都是俊俏聪明的好孩子,娘娘可等不及要看这头一眼呢!”
长贵说着向那帮少年队伍里望了一眼,走上来低声问:“可都安排了职司了?”
息风据实答:“尚未。”
长贵便一笑,用袖子掩着嘴:“司公公的心思,咱家猜得着:他虽然带着人进宫来落籍,但是必定还是要将这些孩子都带回灵济宫当差的。司公公好不容易招揽了这些俊俏伶俐的好孩子,怎么舍得都留在宫里呢,自然还是可着他自己用的!”
息风只好客套:“内监职司分配,责权都在司礼监。大人只说听凭司礼监分配,灵济宫纵然缺人,却也都要遵守宫里的规矩为先。”
“啧啧啧……”长贵阴柔地笑:“你们大人啊,果真是八面玲珑啊。”
息风与长贵说话,一时难以脱身。兰芽远远望着,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直觉便极讨厌那个宦官。
实则昨晚长贵到灵济宫去,兰芽并未看见他相貌;此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长贵,可就是直觉地厌憎。
虽然那长贵生得也极好。眉清目秀、细腰柳肩,颇有风流态度。但是却不知怎地,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总是流露出一丝抹不掉的卑微和猥琐。
“兰公子,这边请。”
有办事内监上来引路。兰芽有些不放心扭头望息风一眼,但见息风依旧被那太监绊着,便也只能随着办事内监而去。
一队少年被分到几个房间去验身。
兰芽与方静言、薛行远被分到一个房间。
一进门,兰芽便紧张地吸气,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负责验身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内监,秩品不高,但是能看出来是专干验身这差事的,必定手法老到……兰芽只觉那老内监五官形容有一种说不清的猥琐。
先被验的是薛行远,左右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内监左右架住薛行远手臂,那老内监走到薛行远身前,望着他粉白的面颊,满意地一笑。老内监这么一笑,他那宛如干瘪核桃一般的脸,便更是褶皱纵横。他眼里更是放出诡异的光……
出其不意,他便伸手进了薛行远的腿之间……
薛行远不知是痛还是怎了,忽地呻吟起来。兰芽越发紧张得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抱紧自己,防备地盯着那老内监——但愿是她错了,但愿那老内监眼中突然闪现的光华,不是因了他的动作龌龊!
本以为验身是一摸就完了,却没想到那老家伙的手在薛行远腿之间捏弄揉按良久。当他终于抽回手来时,兰芽轻吐一口气,以为完了;却没想到那老内监又猥琐地笑着凑近薛行远,嗓音里带着奇异的紧绷,命令:“裤带松开,让大爷好好给你验验……”
当老内监的手伸进裤子去,薛行远面上一红一白地,到后来干脆死死闭住眼,已是干哭出声。
房间中回荡着诡谲而又猥琐不堪的气氛,方静言和兰芽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方静言下意识回头来望兰芽一眼,兰芽也只觉浑身冰冷,无力相助。
终于,薛行远的折磨挨完了。老内奸两眼放光地又盯住了兰芽和方静言,“哟,你们两个更俊……谁先来?”
兰芽一抖,却冷不防方静言指着她,疯狂地喊:“爷爷,先,先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