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出了春和当大门,发现双宝竟然也已来了,候在店堂。
兰芽不想多说,只一挥手:“走吧,今天咱们闯一回顺天府!”
双宝忍住好奇,赶紧跟上:“得令!”
兰芽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出了门,后脚初礼就赶紧行动,吩咐锦衣郎去请郎中来。
郎中战战兢兢给司夜染把了脉,又开了方子。
初礼少年老成,凝着郎中笑:“大夫家中新近有喜,小孙子可是白胖可爱啊。”
郎中愣神儿片刻,便扑通一声跪倒:“公公放过草民孙儿吧!草民对今早之事,半个字也不敢泄露出去的……”
初礼微笑:“大夫说的哪里话来?我们大人的景况,就是因为信任大夫为人,才会让大夫您来瞧。否则,早去延请太医了。”
郎中又赌咒发誓,磕了十数个响头,才惴惴接着五十两银子出了春和当。
初礼虽然说得无害,郎中多年行走江湖却还是明白,人家之所以没请太医来,是这件事不方便让太医知晓——太医太医,那是皇家的大夫,若是太医知道了,便整个朝廷、包括皇上娘娘也都知道了。
请他来看,不是他医术比太医还高超,不过是看在他隐身民间的便利罢了。
郎中狠狠抹了抹汗,知道自己必须要忘了自己今早的一切,才是保命之方。
顺天府因主管京师地界,于是级别虽然是“府”,可是地位却极为超然。
府尹为正三品,高出一般地方知府二至***,且一向由尚书、侍郎级大臣监管。
正三品衙门的官印应用铜印,也只有顺天府特别,用银印,位同封疆大吏的总督、巡抚。
于是兰芽虽然有灵济宫的身份,可是却也明白,这顺天府的衙门口不是好闯的。
果然,她带着双宝一到顺天府衙门口,左右看门的衙役便不客气,两只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双宝看不过,先出示了灵济宫的腰牌,那两个门子方有些收敛,不过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样儿:“哎哟,原来是两位公公。想见咱们府尹大人,没问题呀,只是不巧,咱们大人此时不在府中。”
兰芽忍着不去戳穿他们的谎言,耐心问:“敢问此时大人不在府中办公,又去了哪里?”
开玩笑,身为堂堂京兆尹,办公时间不在衙署内,难道还能随便出门?这天子脚下,难道还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门子甲转了转眼珠,情知内监有监察百官的职权,他们继续这么胡说,回头这位小公公真给这么报上去,那府尹大人还说不定真的就落了责罚。
门子甲便赶紧说:“小公公说得对,府尹大人这个时辰按说应当署理公务。可是公公应知,咱们大人为兼任,除了顺天府尹之职,大人还是刑部侍郎……”
兰芽挑眉:“按你的意思,大人是在刑部办公?”
门子甲故作机敏地笑:“公公英明。”
兰芽将双宝扯到一边,低声细问这位刑部侍郎兼顺天府尹的身份。双宝说叫贾鲁,因从前在刑部办过几个大案,颇得皇上赏识,于是将顺天府这个替天子看家护院的重要衙门口交给了他,就是要让他维护京畿重地一方平安。
兰芽点了点头,“既然是刑部的郎官,那咱们今儿就暂时先不见了。”
刑部乃是法司三部之一,历来掌刑狱。可是从大明建国以来,锦衣郎与紫府的先后建立,便从刑部将刑狱之权渐渐剥离。如今紫府办案、拿人、用刑,全都根本不用通过刑部,更建有属于紫府专用的北镇抚使司诏狱,更等于是骑在刑部脖子上拉屎……刑部虽然表面与紫府宦官低头哈腰,实则心内早有暗火。
既然贾鲁是刑部的人,那见了还真不如不见,否则他非但不给任何方便通融,怕是还要横生枝节,给她添麻烦。
主意已定,兰芽再抱拳赔笑:“若是大人不方便,那请为在下引见捕头亦可。”
捕头乃捕快之首,捕快专事缉拿盗犯,冯谷命案的最初勘探当由他们负责。
两个门子彼此望了一眼,情知府尹大人还能仗着身份拿拿乔,可是捕头职司毕竟太低,不宜在宦官面前拿乔……两人便只好入内通禀。
捕头孙海正在班房喝茶。顺天府因地位超然,府内胥吏衙役的身份也比一般府衙高出一截去,外人只道羡慕,府里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暗暗叫苦。
不为别的,都因掣肘。
但凡顺天府的案子,紫府总难免插手过来,到时候派个能员来还行,若是碰见个饭桶,来了就知道吆五喝六、指手画脚,没的帮不上忙,反倒拖后了办案的进度。
捕快办案也有期限,一般五天为一“比限”,重大案件则三天就是一个“比限”,倘若过了一个“比限”还未破案,捕快就要受到责罚。因此上,顺天府的捕快就没有没因为宦官的掣肘而没有挨过打的,所以一提到紫府,就都暗自恨得牙根都痒痒。
孙海这一听说又有宦官来,便恨得将茶碗砰地一声拍在桌上:“阉人,又来捣乱!”
下面的捕快赶紧上来给捂住嘴:“哎哟,头儿,低声!”
孙海冷笑:“你们怕他们,爷爷倒是不怕的。要是闹得急了,爷爷索性跟他们拼了!真刀真枪打将起来,爷爷必定拽他们十几二十几个垫背。纵然死了,倒也都值了!”
孙海为人仗义,因是捕头,素日里即便只是看着手下挨打,却也仿佛都是疼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才这么豁出去了吼出来。
却听得门口银铃般清亮一笑:“捕爷这般勇武,当真可喜可贺。”
随着一阵稀疏掌声,兰芽已是迈步走进门来。立在门口光影里含笑而立,判断准了哪个是捕头,便一抱拳:“想来这位便是捕头。幸会。”
孙海也上下打量来人。只见身量娇小、清瞳红唇,年纪极轻,却不似从前所接触到的宦官的蛮横与冰冷。
如此望来,倒像哪家大户的公子,通身利落,锦衣华贵。
孙海便收敛了些,起身抱拳:“我老孙是粗人,说话口无遮拦。这位公公要是听着不顺耳,这便随意拿捏个什么口实,将老孙拿下就是!”
兰芽折扇轻敲掌心:“孙大哥说笑了。孙大哥方才着实是骂人了,不过骂的又不是我,我又何必替那该挨骂的人讨了这不欢喜去?”
孙海着实一愣,讷讷说:“当真?”
“自然!”兰芽迈步走过来,仰头迎着他的眼睛:“我此来是为查案,若孙大哥是个能员,我替大哥报功请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拿捏口实?”
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赶紧凑上来,附在孙海耳边低语几句。
兰芽隐约听见了那话,不过是说她身份与众不同,不光是宦官,更是司夜染的娈宠……
是不忿听见这些,不过此时却也不知怎地,听来反倒没有想象之中的怒气,反倒平静接受。
——只要这个身份,有助于办事。
宦官这身衣裳所能带来的能量,她早已领教;如果再加上司夜染这一层身份呢?她真的很好奇,她今后能凭借这个身份,迈上何等的高阶去?
想到这里,她偏头去望孙海的神色。那一刹她清楚地瞧见了他的鄙夷,不过她却只回他莞尔一笑。
世人但凡听说她不但身为宦官,还是大太监的玩物,定然都觉得她不配当个人吧?于是他的鄙夷没有让她恼,反让她放心他是个直率的人。
这样的自己,连她自己都要鄙夷,又凭什么受不得人家的目光?
这点屈辱,她受得住。
孙海见兰芽看他,而且一笑,便只好蹙眉将鄙夷之色按住,终究抱拳施了个礼:“原来是兰公子。未曾远迎大驾,公子宽宥。”
兰芽便笑了,伸折扇啪地一拍孙海肩头:“好说。孙大哥,不打不相识,此后还要孙大哥多多援手。”
话入正题,兰芽先跟孙海要当日现场勘查的笔录。
终究是负责京畿重地的顺天府,各项查备果然齐全,卷宗里不单有详细笔录,更有各种图影。
兰芽仔细研读文字之后,再看她最擅长的图影。
实则她心中有数,便按图索骥,去看描绘冯谷尸首左手边情形的细节图——
看毕,她就笑了:“孙班头,这些绘于卷宗的图影,当是由你审定过的,哦?”
孙海点头:“那是自然!”
既然已经上升到了卷宗,成为既定的记录,那么里面每一个字、每一幅图,便都是有了官家效力的,岂可儿戏?
兰芽便将卷宗猛地向桌上一摔:“孙班头,你矫改案卷,误导办案,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