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场雨过后，乌鸦山的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水洗过似的纯净。小草挺直了身子，把香香的野花儿从怀里撑出来，惹得各色蝴蝶翩翩起舞。不过，雨也撕烂了墙上、树上的大红标语，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氛围和情绪，害得高明文重写了上百幅，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它们贴出去。
最近好消息太少了，除了无煤论越传越广，让人特别消沉，还发生了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让很多怀梦的人流下了热泪。事情是这样的，为了退军还政，一夜之间，军管会变成了冶城矿务局，原先的军队编制也随即改成矿井队，一排改成一井小队，依次类推。
由于性质变了，军装自然不能再穿，从某天早上开始，整个乌鸦山矿区突然变成了蓝色工作服的世界，军队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当初不少人是冲着参军来的，现实让他们彻底的失望了。一时想不通的，还把新工作服扔在地上，发泄着心中的失望和不满。个别人不辞而别，当了逃兵。
高明文也想不通，但他思想觉悟高，紧跟形势，所以只是把失望和不满放在心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工作越来越苦，伙食越来越差，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肉了。尽管领导作了解释，说苏修的背叛让我们国民经济陷入了困境，还说这些是暂时的，希望大家克服，但背后的抱怨不能说没有，许多人只是怕受到批评，不说而已，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当年的“七一”才有了好转。
煤总指示，为了庆祝党的生日，计划每人半斤肉，自己掏钱买。尽管如此，矿工们还是高兴了一阵。
一连，不！现在该叫乌鸦山一井中队。由于平时帮周村做了不少实事，所以周村决定宰杀一头大肥猪犒劳一井中队。送猪的那天，场面非常热烈。周村人把杀好褪了毛的大肥猪绑在门板上，上面缠了彩带，猪头上戴着大红花，门板置在毛驴车上，上面写着“向工人阶级学习”。
后面跟了几个敲锣打鼓的青年农民，周红梅、周嫂走在最后，一路嘻嘻哈哈。
高明文正坐在中队部写广播稿，闻听锣鼓，就跟着赵指导员和武中队长出来迎接，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拄着单拐的抗美援朝英雄周仁志。武中队长快步上前扶住他，赵指导员则紧紧抓住他的手。
武中队长说：“谢谢周支书，谢谢！”赵指导员说：“有你们农民兄弟的大力支持，乌鸦山一定能出煤，出好煤。”周支书一个劲儿地说：“肯定会成，肯定会成。”待武中队长松开手，高明文不失时机地插进去对周支书说：“周支书，还认得我吗？”周支书说：“怎不认得？红梅常念你呢，说要请你帮忙呢。”
说话间，周红梅和周嫂已经站在了面前。周嫂说：“好啊，高秘书，城市娃，上回救了你，也不见上门道个谢。”
高明文不好意思地说：“你的伤好了没？”周嫂把左臂抬起来送到高明文的面前，说：“你看，好是好了，只是落了疤。”
高明文快速地扫了一眼，哪敢真看，说：“真对不起，改日我一定上门言谢。”
周嫂笑道：“当真啊，城市娃，我只是说笑呢！”转身推了红梅一把说，“你咋不说话，你不是有事说吗？”
周红梅含笑摸着那根长辫说：“是有事，可一见面也没轮到我说话。”
周嫂说：“搞了半天你倒怪我抢了你的话头，好吧，我上里屋坐去，听听他们矿上的领导说道去。”
周红梅拉住她说：“你真的要走？”
周嫂挣脱后说：“当然真的走。”转身冲着高明文说，“小心啊，城市娃，红梅是来叼你的。”
高明文还没有反应过来，红梅的巴掌就挥了过去：“要死啊你！”自然挥个空。周嫂咯咯笑着进了中队部。
门外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对被刮得一毛不剩的大白猪指指点点。锣鼓声不绝于耳。
周红梅说：“太吵，能不能到那边说？”
高明文明白指的是队部后面那片小树林，脸上就有些犹豫。
“不敢去？”红梅望着他，有点失望。高明文想想，还是鼓足了勇气。林子树杂，但不稠密。
走到树林深处，周红梅开玩笑地说：“你莫怕，我不是狼，不会一口吃了你！”提起狼，高明文心里内疚了一阵。定住神，他问：“什么事，说吧。”周红梅说：“先问你，我的事你帮不帮？”
高明文警觉地看着她，说：“要看什么事情，你说对吧？”
红梅笑道：“看你紧张的，就好像我是地富反坏右！告诉你吧，我现在当小学老师非常吃力，要知道我只是小学毕业，有好多东西也不懂，所以很苦恼。”
高明文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帮你补习高中课程。”
周红梅脸一红：“你答应吗？”
高明文道：“我答应，但还要队里同意。”
周红梅把手掌一合放在胸前，高兴地说：“你同意就行，其他事我来办。”说完，撇下高明文，燕子一样欢快地飞出了林子。
高明文望着周红梅的背影，神情又开始恍惚起来。他看见苏玉冲他笑，那意思好像在说：“明文，你背叛我了吗？”高明文摇摇头，就把苏玉摇没了。鸟在林子里正叫得欢。风从乌鸦山顶吹下来，使人感觉凉快又舒服。高明文想到昨晚写的一首小诗，就大声吟了出来：
两颗星星
两只眼睛
闪出的是光辉
流出的是热情
……
不觉出了林子，高明文看见有人贴着队部的墙根小便，就走过去说：“你怎么能这样！”那人回头，一道银弧不见了，但马上又喷了出来。
“是你！”高明文看清了那人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那人道：“真是冤家路窄！”那人分明也认出他来了。
高明文厉声道：“没看见墙上写的字吗？”
那人抬头，果真写着“禁止大小便”五个大字，那人道：“我不识字。”说完就想走。
高明文道：“站住，我还有话问你。”那人用眼斜着他，爱理不理。
高明文道：“上回你一鞭子把我甩下就算了？”
那人道：“那不算又怎的？”
高明文说：“往后你给我小心点！”
那人没说话，只是眼里有了仇恨。半晌，他才拿起墙边的驴鞭颠颠地走，口中哼着“今日痛饮庆功酒……”跟啥也没发生一般，气得高明文七窍冒火，才有的一点好心情转眼跑掉了。
2
周村人走后，赵指导员唤了高明文进来，要他每天下午去周村给周支书的女儿周红梅辅导高中课程。高明文听了，并没有欢喜之色。赵指导员倒是很认真，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要高明文务必圆满完成。高明文立正，敬礼，才知这件事铁板钉钉，不容更改了，而这一去也造就了一段孽缘，让高明文后悔一辈子。
翌日，高明文背上黄书包，大步流星赶往周村。这乌鸦山矿区离周村并不近，走到村西口，已过了一个多小时，高明文大汗淋漓。找到周红梅家，却见“铁将军”把门，让人好失望。正踌躇时，有好事人指引，周明文就径直转到小学校去。小学在村东口，靠着池塘。塘里满是荷叶，开着清香的荷花。有只青蛙跳到荷叶上，压得荷叶轻轻摇曳，好似吹过一阵轻风。
“我们要做新中国的小主人！”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反衬得池塘四周格外寂静。走近小学校，不知周红梅在哪里。正环顾犹豫，恰好有一教师模样的男青年，留着很重的唇胡，向走廊西边去，高明文忙追上去问。男青年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把高明文好好打量了一番后，才不情愿地告诉他。高明文道声谢，径直找到那间教室，果真听见周红梅清脆悦耳的声音了。
“周老师！”第一次这么叫，让人觉得好别扭，但在她的学生面前又不能直呼其名。
“呀，是你！”周红梅看见是高明文，兴奋不已，扔掉书本就跑了出来。
高明文敬了个并不标准的礼说：“报告周老师，乌鸦山采矿大队一井小队秘书高明文向你报到！请指示！”
闻言，周红梅一下羞红了脸：“高秘书，别取笑我了，我怎称得上老师呢？在你的面前我连做小学生还不够格呢。”
“不要这么谦虚嘛，我们相互学习好不好？”
“好啊！”红梅高兴地答应着。
“周老师……”
周红梅摇手：“不要这样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怎样称呼你呢？”
“叫我红梅啊。”
“红梅？红梅！”
“哎！”红梅脆脆地答应后，和高明文一起笑了起来。红梅一边笑一边问：“你的小名叫啥？”
“我妈叫我阿文。”
“阿文？好，我以后也叫你阿文。”
“哦，那不行，小名是昵称，让人听见不好。”
“怕啥呢？我们农村人都喊小名的。阿文，我还有半节课，你先回我家等我好吗？”说完就把自家钥匙递给高明文。
在接钥匙的一刹那，高明文看见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惊鸿一般掠过自己的脸庞，他待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等他醒过神来，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用一种妒忌、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唇胡还是显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