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时候,正是在村子里的那条河边,我看到一头极美丽、安详的大象路过。我的目光完全被她吸引了,她就像是一个沉思而神圣的灵魂的影子。那头路过的象就是安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希望自己成为一名象夫,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唯一职业:不是一个农民、一个商贩、一个工人,而是一名象夫,一个照顾大象的人。
安娜就这样留在我的印象中。每次,我看到别的大象,我总会不自觉地把它们和安娜比较一番。我热爱这种温厚善良而又神圣的生物,从没有过贬低任何一头大象的意思,但我的私心却让我认为,那天从河边走过的安娜是它们之中最聪明美丽的。从那以后,我又看到过安娜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会跟在她后面走上很长的一段路。那个从外乡请来的象夫告诉我,这头刚满七岁的象叫安娜,那是他一看见她时就想到的名字,不然,她还能叫什么呢?
那时候,这位年老的象夫就成了我最羡慕的人,尤其是当安娜卷起鼻子、欢快又惬意地吃他从树上打下来的果子时,我就感到幸福像一股泉水一样把我的心里也流满了。老人也许看出了我的渴望,因此,有一次他让我把一颗椰子丢给安娜吃。我用两只手捧住椰子,紧张地站在安娜面前。她用鼻子从我的手里接过椰子,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左前蹄一边。这个聪明的家伙沉稳地退后两步,突然上前一步,抬起脚踩碎了椰子的硬壳,开始低头吮吸里面乳白色的汁液。从安娜前后扇动耳朵的动作,我看出了她的喜悦。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藏在心里的梦想总会成为现实:我将成为安娜的象夫。
十五岁那年,父亲离开了我们。父亲离开得很突然,但谁也无法责怪命运。我和妈妈、姐姐埋葬了他,并为他祈祷了三天,祈求他在往天国去的途中不要迷路。母亲相信,父亲的灵魂已经上路了,并得到了神的佑护。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他的灵魂还在我们的周围,他跟随着我们在屋子里走动,甚至一路跟去田里,有时候,他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从那里默默注视着我们。十六岁的时候,姐姐出嫁了。在她即将远行的那个时候,我躲起来了。我看着她乘坐的船从河上航过,我就躲在河边的一大片芦苇丛里,一群群的野鹜在我身边飞起、降落。当船的影子消失不见了以后,当汇集在渡口的亲戚和村民们散去以后,我才钻出来,沿着船开走的方向跑了一段路。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家。母亲气哭了,狠狠地打了我两巴掌,我也哭了。
后来,姐姐回来过几次。她嫁给了一个好人,并且生下了两个男孩儿。生下第二个男孩儿以后,她感染了产后疾病,在我和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赶去她那儿之前,她就闭上了那双黑眼睛。可谁也不能责怪命运,当痛苦的事情发生,眼泪也无济于事时,除了忍受,还能做什么呢?
但姐姐的死,这已经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果要讲回到生命中神奇之事,就不能跳过我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那年的一个午后,像往常一样酷热,充满尘土和植物的气味,充满知了无休无止的噪声和睡眠的寂静。苏拉吉特家的小儿子来了,他说他父亲需要马上知道我是否愿意当他家的象夫,因为安娜的象夫返乡时,临走时向苏拉吉特推荐由我来接替他。
我多么笨拙,根本表达不出多么惊奇、多么乐意、又多么感激。我只是连声说着“好的,好的,是”,然后随着苏拉吉特的小儿子快步向他家走去。我记得路上遇到了我的一个亲戚,他问我“阿格维尔,你这是去哪里”,我竟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笑一笑。我还记得美丽的“黑眼睛”卡苏达尔坐在她家前面的树荫下做针线,幸好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问。苏拉吉特的家距离我家很远,因为作为婆罗门阶层的人,他理应住得高高在上,远离其他低俗卑污的阶层;他家的人理应饮用上游的水、还不曾被我们和我们的牲口污染过的河水。
老象夫已经离去,我再也没有机会感谢他。苏拉吉特先生在他的躺椅上告诉我工作的酬劳、责任和条件。作为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象夫,他给我的酬劳很低。但我并不在乎酬劳,除了养活自己和我的母亲,我并不需要别的钱,何况我们还有一小块田地。我马上答应了他的条件,然后,我就走到后院去看安娜。在后院的角落里,安娜有一个简陋的、已经快被风雨扯碎的棚子。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站在棚子外面,正用鼻子翻卷堆在面前的树枝。她卷起一丛树枝,踌躇一会儿,又把它甩到另一边去。她没有心情吃东西,大概察觉到她的老朋友已经离开了她。
“安娜”我轻轻走上前,喊了她一声。安娜把一丛叶子甩到身体的另一侧,然后她停了下来。她的四蹄前后踱着小步,显得有些烦躁。接着,她发出一声低鸣,像是叹息。看起来,她并没有防备我,更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我发现她的眼睛在看着我,或许她已经认出我就是常常跟着她的那个人。
“安娜,安娜……”我凑近轻轻喊她的名字,希望得到她的信任。最后,我把手轻放在她的眼睛上面,告诉她从此以后我就是照顾她的象夫啦。她没有试图甩掉我的手,这说明她愿意和我相处。她是一头聪明、温顺的象,更何况她一定认出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去看安娜,以便和她渐渐熟悉。安娜很快接受了我,我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惊奇。我一直相信,安娜能够了解我心中所想,我也能了解她的想法。没有爱过这种动物的人不会相信我的话,但爱过的人会对此深信不疑,并把它当作是命运早已注定的。
我在屋子的后面为安娜搭建了另一个棚子。从此以后,安娜就住在我家,由我来照看。母亲也为我高兴,因为我找到了工作。“你总算有份工作,不单单是个庄稼汉。”她这么说。
有安娜陪伴,生活很美好,那是我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果我是个诗人,我或许可以为此写一首诗。晨雾或薄幕之中,当你走在寂静的林中、波声微弱的河边或是某条异乡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那种相互的信赖会让你感到无比安详、沉静,就好像你能看见自己清白、静默的灵魂。这种安详,反而是我和人相处时得不到的东西。
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为我找到一个妻子,她叫阿妞梅达。母亲说,每一个男子都要结婚,一个男人有了妻子才算是完整的。我相信她。我的妻子就住在离我不远的一个村庄。迎亲那天,苏拉吉特先生特别准许我带着安娜去接新娘。安娜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彩毯,脖子里挂着一串由村里的女人共同编缀的、香气扑鼻的白兰花串。虽然我的妻子阿妞梅达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安娜,但她却喜欢这个新婚时刻的回忆。她常说起安娜使她觉得骄傲,对一个穷人来说,能在婚嫁时候被神圣的大象来迎亲,这当然会令全村的姑娘们羡慕。
阿妞梅达不喜欢安娜,这不能怪她。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的一切,却得不到很好的陪伴。我和安娜常常得出远门,即使在家的时候,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也需要照顾安娜。除了苏拉吉特先生给安娜安排的日常劳动以外,我也得带安娜去镇上看兽医,我需要为安娜准备足够的食物,偶尔给她摘些新鲜的水果,每隔三天,我还要为安娜洗澡,就在流经村子的那条河里。大象喜爱水更甚于人,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象夫让他的象忍受炎热、肮脏和臭味,却不为它清洗。
在旅途和庆典中,我也曾见到过狠心的象夫,他们殴打大象的时候,我总会把安娜带走。那些狠心的人注定没有快乐,我替他们惋惜。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不爱护自己的象,不爱这忠厚、美丽而又聪明的朋友?他们为何不珍惜那种相伴的快乐?不管是在午后飘满尘土的路上,还是在日落时金黄的光线里,或是在洒满了银子一样的月光的草甸上,一个赶象的人如果肯停一会儿,注视他的朋友的眼睛,体会这种相伴的意义,他就会发现自己能走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发现它的秘密,他会相信动物的纯净的灵魂。我只是一个人,一个贫穷的象夫,但我却有两个世界。这个秘密,我只对安娜说起过。
我总是在黄昏时为安娜洗澡,因为那时候的水波温热金黄。我用棕榈壳和肥皂擦洗她结实的皮肤,安娜会发出表示欢快的、响亮的哨音,并且用鼻子向河中喷射水柱,水柱就像一股带着彩霞颜色的喷泉。在河边洗衣的女人和嬉闹的孩子们这时候就欢呼起来,喊着安娜的名字、夸奖她。他们全都喜爱安娜。
和每个象夫一样,我的身边总是聚集着一群孩子。他们对于大象的生活充满好奇,真诚地关心安娜。他们喜爱跟随着我,而我总是尽我所能教他们如何接近这种神奇的生物。我从来没有失去耐心,因为我猜想也许这里面有一个小孩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心里怀着那个隐秘的愿望,希望有一天(并且真的有一天)成为一个真正的象夫,照顾另一个安娜。
和安娜一起时,我几乎没有什么忧虑。但面对我的妻子,我总是感到惭愧。我并不是一个能干的丈夫,当我们有了两个女儿以后,生活更清贫了。阿妞梅达希望我去城里找一份工作,由她来照顾田地。但我不愿意去,因为我是安娜的象夫。有一天,阿妞梅达忍无可忍,当我和安娜回到家中的时候,她没有给我准备晚饭。我在屋子里蹲了很久,等着她怒骂我、驱赶我,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冷漠地坐在床边,不愿意看我。小女儿索玛刚满四岁,坐在地上啼哭,而阿妞梅达却假装没有听见。我走过去抱起索玛,来来回回走着,哄她入睡。天黑了,我和阿妞梅达就那样一直僵持在黑漆漆的、闷热的屋子里,彼此不说一句话。直到一点儿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我才看到她那双湿润的眼睛,知道她哭过了。
村子里十分寂静,没有一丝风,人们都沉入了梦乡。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只听到野鸟的烦躁叫声。我走到屋子后面,看见安娜站在月光下面。她听见我的声音就清醒过来。我并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停在那儿看着她,不知道是否该把我的苦恼告诉她。安娜斜视着我,想要朝我转过身来,但她一只后腿上系着的一截铁链牵绊着她,她就那样侧身站着,有点儿不安地挪动着蹄子,鼻子不时轻轻擦拭地面。
我想到:安娜是孤独的。我虽然穷困,却还有家人,即使我们之间争吵甚至有时相互怨恨,但她们毕竟是我的家人,我随时可以回家,可以从她们那儿得到安慰。可安娜却没有家,当她还是一头幼象时,她就注定离开所有的亲人,成为世上孤身一个的象。除了她的象夫,她并没有别的依靠。
那天夜里,我没有把我的苦恼告诉安娜。我走上前去拍拍她像墙壁一样厚实的身体,解开缚在她右边后腿的铁链。我说:“躺下来吧,安娜,躺下来歇一歇。”
她听懂了我的话,温驯地跪倒,然后侧身躺下来。我蹲下身,我的脸刚好在她的左耳边。我从地上捡起一扇棕榈叶,随手为她驱赶周遭的蚊虫。我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我觉得心里的烦恼缓缓消散了。我没有提起阿妞梅达对她的不满,但我还是忍不住告诉安娜我差一点就要到城里去找工作。我自己曾经短暂地动摇过,可能就在我从屋里走出来的一霎那。可这种念头已经像风一样没有踪影了。
多少年过去了,阿妞梅达不愿再为这件事伤心。也许,我不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但我从来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殴打自己的妻子、儿女。我爱我的两个女儿,可我的大女儿林达也像她妈妈一样,不太喜欢安娜。有一次,我听见她对奶奶说:“爸爸只爱安娜,却不管我们。”
林达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也许,我从来没有好好履行过父亲的职责,我愧对我的孩子。那天黄昏,我仍然带安娜去河边洗澡。安娜喷水的时候,我却不能像往常那样随着妇女和孩子们一起欢笑。你也许不相信,我偷偷地背过脸哭了。我甚至问那冥冥中掌握命运的神,我是否错了。但在往后几天的苦思冥想中,我自己找到了答案,答案还是一样:我爱的家人可以相互温暖、依靠,甚至在未来成为另一个家里的主人,但我爱的安娜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依靠。我别无选择,必须照顾安娜;而照顾安娜,这必定是命运的安排,也是我的幸福。没有安娜,我的生活才是真正贫穷的,我才真正是个一无所长的人。
就这样,我和安娜相识了四十年,我当了三十六年的象夫。在这中间,很多东西改变了。生命带走了一些亲人,也赐给我另一些亲人,就像它带走人的青春,却留下了很多回忆一样。在这三十六年的象夫生涯中,我和安娜只分开过一次。
那时候,我已经当了十二年的象夫,但苏拉吉特先生给我的工钱却只比起初时增加了一点点。我妻子认为这是很不公平的,而且小女儿索玛也渐渐长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钱。我认为妻子说的没错。于是,我去找苏拉吉特先生,希望他能再给我加一点儿工钱,但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明白,他知道我离不开安娜,才这么不讲道理。我和他争吵起来,他的仆人把我劝走了。随后,我让林达去他家转告他,我不再当他家的象夫了。这是赌气的话,但是苏拉吉特恼火了,他立刻聘请了一个邻村的青年来做安娜的象夫。第三天,他们就把安娜从我家后面的棚子里硬拉走了。我的小索玛哭了,她是这个家里除我之外最爱安娜的人。
好几天,我睡不好觉,总在想着安娜怎么样了,她正在干什么,有没有吃东西,那个年轻的象夫会不会用带铁钩子的斧锤敲打她的额头和后腿,安娜会不会发怒……我知道安娜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她只依赖我、信任我。我很后悔,但我不想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位老爷。我太担心安娜,反而叫家里的人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安娜。我闷在家里不敢出门,害怕在路上遇到安娜。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忍不住痛哭一场。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阵雨。大雨过后,有人沿泥泞的村路跑来,喊着我的名字。那个人是苏拉吉特家的仆人,他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安娜挣脱了锁链,逃到雨林中去了。没有人敢阻挡她,她好像发怒了,吼叫着冲出去,把大门也抵坏了。他说,苏拉吉特先生很焦急,已经让那个新雇的象夫走了,他希望我替他找回安娜,他愿意出我所要求的工钱。
我根本不想听这些废话,我担心的是安娜。她是一头被人类驯养的象,跑回雨林中会面临很大危险。那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到雨林边缘去起码还要走四十多分钟的泥路。我找出一盏油灯,准备马上去找安娜。阿妞梅达这时候哭叫着上来阻止我,她说:“你不能夜里去雨林,你会被毒蛇咬死的。我求求你阿格维尔,你想一想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吧,你死了谁来养活她们?”林达站在黑漆漆的灶台那边含着眼泪,怨恨地看着我,小索玛也站在妈妈的身后哭起来。这时候,母亲从她的床上坐起来了,她威严地命令我:“明天天亮了再去。”
于是,我不得不又等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带着一段链圈到丛林里去。我不让苏拉吉特家的人和我同往,他们只会让安娜受到惊吓。安娜是在下雨时逃跑的,因此我能辨别出她留在湿地上的一些脚印。我在雨林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安娜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垂着头嗅闻地上一些被打落的树枝,她的前腿上还套着一截挣断的铁链。
安娜听到了动静,转身面对着我,却没有朝前挪动。她受了惊吓,还处在激动不安的情绪中,我知道不能冒失地靠近她。我于是面对她蹲下身,轻声喊着“安娜,安娜”,希望她能认出我来,希望她的情绪能得到安抚。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的姿势放松了,她有点儿表示轻蔑地把头转过去,面朝着树。她的鼻子仰起来,对着树冠嗅闻了一会儿。我没有打扰她,我知道她这样做是因为还在生气。
安娜仍然停在那棵树下,不愿朝我走过来。但她不时转过身,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早已认出我,并且不再怨恨我。我轻轻往前走了几步,把那截链圈,一个径长刚好容下象腿的环状铁链放在离她不远的地上。我开始对她说话,请求她原谅我,跟我回家。安娜起初有些迟疑,她大概还在猜想我是否会再次抛弃她,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的、粗暴的人。但最后,她终于缓慢地走过来,把她的一只后蹄伸进我放在地上的链圈里。在南印度,所有的象夫都知道,一头象主动把脚伸进链圈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象征她信任你、已接受你做她的主人。但对于安娜来说,这象征着她原谅了我。我背过身走着,安娜慢慢地跟在我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了很久。我在心里说:不管因为什么,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了。
走出雨林,苏拉吉特的儿子们和仆人都等在外面,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远远地站在一棵树的荫凉里望着我。苏拉吉特家的人感谢我找回了安娜,我说:“感谢安娜吧,是她自己愿意回家的。”
我们沿着正午的阳光照亮的土路走进村子,孩子们已经围了上来,他们喊着:“啊,是安娜,安娜回来了……”他们把这个消息带进了村子里的每一个家庭。
从那以后,我和安娜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那些追随在我们周围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被另一群孩子所取代;直到母亲也离开了我,林达嫁去了别的地方;直到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身体弯曲、头发灰白的老人。有时候,我走在安娜的身后,注视她安详沉稳的步伐,我甚至感到安娜就像岁月的一个影子。在她的步伐里,时间迟缓而又飞快地流过去了。
如今,我们两个都老了,仿佛在往死神那里走去。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呢?命定的时刻终会来到,但我曾向神灵祈求,希望那个留下来承受痛苦的是我,而不是安娜。
有时候,我感到生命短暂,而有时候我感到它仿佛永无止尽,就像我和安娜曾走过的那些带子一样的道路。在路途中,我们可能需要不断地赶路,餐风露宿,饱尝尘土和烈日的滋味。但是,这些小小的磨难决不会减少我们结伴而行的快乐。
安娜想必也和我一样快乐。那天,我在村路上遇到那个参观了我的家、并向我询问生命中奇异经历的外国人。他又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是否相信神灵的福佑。我说我相信。他问那么我怎样看待自己的穷苦呢。我说,对我们来说,神灵的福佑不是给与财富,乃是赐予人幸福的经历,使人相信灵魂,即便是一个动物的灵魂。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所说的话,但他临走的时候,为我和安娜拍了很多照片,告诉我他会把这些照片寄给我。不久以后,我收到从加尔各达寄来的照片。有一张是安娜躺在菩提树下,我蹲在她的身边,安娜的大耳朵旁还点缀着翠绿的菩提枝。从照片上,我惊奇地发现安娜的脸好像在笑。我把照片拿给阿妞梅达和索玛,她们也和我一样惊讶。
现在,我和安娜正往那个举行庆典的遥远城镇去。从我的村庄到那个地方,至少要走上五天五夜的时间,还要渡过好几条河流。这是我们今年参加的最后一个庆典,我把它当作是我和安娜相遇整整四十年的纪念,一个特地为我和安娜而举行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