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火的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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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溽热的黄昏,粉红色的天空中小片的云朵凝滞不动,未蒸完的雨水在山谷深处卷起白皑皑的烟雾。空气浓稠、湿重,人们燥热不安却只能像死人一般呆坐,因为稍一走动就会汗流浃背。

哥哥从城里来电话了,春光到村长家接电话。

他生气地问春光怎么还在家里。春光站在电话这边面无表情,半天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握住电话筒。

“春光,你在不在?”

“在。”

“怎么了,春光?”哥哥感觉到妹妹不寻常,声音缓和下来。

“没什么。”春光淡然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来,那边催得很紧。”

……

“我不想去了。”春光终于说道。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不想去了。”春光不愿说,村长的老婆孩子就坐在旁边。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亮子?”哥哥问。

“嗯。”她觉得也没必要骗人。

“我就知道是他拖你的后腿。”

“……”

“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

“我知道。”春光面色发青,汗水把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你这边存的钱够干什么的?”哥哥质问她。

“……”

“春光,你别糊涂了。你不是想学理发,开发廊吗?我给你看中了一个房子,临街的。现在咱们手头的钱干啥都不够。这笔生意干了,钱就差不多了。”

“房子在哪儿?”

“我住这地方对面那条街,人很多,租金也不算贵。”

“多少钱?”

“一个月两千,一次交满三个月的,还要交一个月押金,还要装修装修呢,再加上请人呢……”

“我知道。”春光低声说。

“你的钱不够,我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知道了。”春光突然不耐烦了。

她哥哥一时没答话。过一会儿,他对春光说“你自己考虑吧”,便把电话挂了。

春光走出来的时候,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村长还问:“春光,要进城了吧?”

春光说:“不去。”

春光不想让他多问,急匆匆走出院子。“不去?不是打电话叫去的吗?”他仍在后面问。春光已来到外面路上,便假装没听见,朝家走去。

家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像一处洞穴。母亲坐在院子中央,敞开着大门等她回来。始终没有一丝风。老太太没完没了地摇扇子、哀叹,嗓子眼儿里滚动着咕咕碌碌的混浊声音。

春光走进来,母亲在黑暗中问了一声:“春光?”她被这蓦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母亲坐在那儿。她烦躁地说:“是我,不是我是谁。”她走到屋里去了,摸索着脱掉汗湿的衣服,换上一条破烂宽松的裙子。闷热的空气中,蚊子嗡嗡乱飞,直撞到她脸上。她怒气冲冲地拧开灯,双手在空中疯狂地追打蚊子。“春光”,她听见母亲又在外面喊她,却不理会。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身上又冒了一层汗。但她暂时安静下来了,不再追打那些跌跌撞撞的蚊子。蚊子颤颤巍巍的尖细叫声仍然在空气里震荡,于是,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破碗碴里的一把干草。草的气味渐渐浓烈,蚊子开始往更高处飞,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个晃动的、巨大的污点。春光站在床头,浓烟把她的眼泪熏出来了。她熄灭灯,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哭了。然后,她抹干泪走出来,看见她的小旅行包就放在外屋当中的桌子上。母亲早就替她收拾好了,这个东西已放在这儿好几天了。她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又唤了她一声,而且喊她的小名儿,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喊过她了。

她走出屋,母亲说:“春光,你坐这儿吧。”春光便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那张老竹椅子上。人一坐上去,椅子便发出吱吱呀呀快要碎裂的声音,但它一直都没有碎裂,撑了好多年。过去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坐这把椅子。

“跟你哥都说好了?”母亲试探地问,她和春光说话总用这种小心的口气。

“能说什么?不就是催着让去。”。

“说什么时候走啦?”她又问。

“没有说。”

“没有说?”

“就这几天。”春光嫌她烦。

“你不想去?”

“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春光冷笑着说。

母女俩一时没有话说。外面泥塘里的蛙叫起来,院子里的虫也叫烦躁不安地叫起来。树梢一动不动,母亲仍气喘吁吁地摇扇子,扇起的风也是烫人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我没有本事,如果你爸……”老妇人停下来,歪靠在椅子上。

“别说了,你别提我爸。”春光厉声打断她。

“要是你爸……”

“叫你别说啦。”春光忽地坐直身子,大声喊道。

母亲愣住了,突然嘶哑着嗓子哭起来:“你咒我死吧,都怨我,你咒我死吧。”哭声像一团混沌粘稠的东西。

“别哭了。”过一会儿,春光忍不住说。

“你恨我呢,你咒我死吧……”老妇人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一面念叨着。

“说这种话!谁咒你啦,你看见啦还是听见啦?”

母亲不说话了,慢慢地止住哭声。四下里突然显得很静,听得见露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风,树梢只颤动一下,院子里还是又热又闷。大门敞开着,她们能看见外面的路,和更远处的漆黑的山影。村子像是死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的亮光。

春光起身回屋了。母亲仍坐在外头。“春光”她在女儿背后喊了一声,但春光没有听见。春光走进空荡荡的正屋,也不开灯。她站在那儿让眼睛习惯黑暗,很快,屋里的东西都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春光走到小桌旁拎起旅行包走进里屋。她拉开拉锁,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查看,然后又放回去。她把整理好的提包放在窗户下面的一张椅子上。从窗户那边,她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黑黢黢的、干瘦的影子让人难过。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喊道:“你还不睡吗?”

母亲急忙转过头应道:“去了,就睡下了。”她拖拖拉拉地把两张椅子拽到檐下。

“我和哥商量好了,过两天就走。”春光站在窗户旁向外头说道。

第二天早上,春光就去找亮子。

“你是明天早上走吧?”春光问。

“是啊,家里一直催。”亮子垂头丧气地说。

“也该走了,老赖在家里。”

亮子笑笑。

“一早走?”

“嗯。”

“我去送你。”

“真的?”

“我在沟口那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