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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呻吟语(30)

有人问:严子陵这个人怎么样?回答说:富贵利达的朝代,不能没有这种人。但朋友的关系不可高于君臣,舜的五位大臣和舜原为同僚,今天和舜并肩同行,明日北面而称臣,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圣人。如果有用世之才,抱忧世之志,作为朋友时所讲论的道理,正好大力推行,以至于下太平,谁为君谁为臣,不必去计较。如想远行隐居,何处不可藏身?即使不去见光武帝也可以,既然见了,仍然以朋友来看待光武帝,还把脚放在他的肚子上,恐怕道理上说不过去。若说光武帝,胸怀可够开阔的了。

二九

见是贤者,就着意回护,虽有过差,就向好边替他想见;是不贤者,就着意搜索,虽有偏长,都向恶边替他想。自宋儒以来,率坐此失,大段都是个偏识见。所谓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者,惟圣人便无此失。只是此心虚平。

【译文】

见是贤人,就多方用心袒护,虽有过错,也向好的一边替他想。见是不贤的人,就着意搜寻他的过错,虽有长处,也向坏的一边想。自宋儒以来,大都犯此毛病,主要因为有个偏识见,说好就不知有坏,说坏就看不到一点好处。只有圣人才没有这样的失误,这是因为圣人的心是虚空和公平的。

三○

蕴藉这士深沉,负荷之士弘重,斡旋之士圆通,康济之士精敏。反是皆凡才也,即聪明辩驳无补焉。

【译文】

性格内向的人深沉,身负重任的人庄重,善于调停的人圆融通达,慷慨济世的人精敏。除此之外的人,都是凡人,即使再聪明善辩也无益于世。

三一

君子之交怕激,小人之交怕合。斯二者,祸人之国,其罪均也。

【译文】

君子之间的交往最怕的是冲动,小人之间的交往最怕的是相互迎合。这二者,祸国殃民,其罪过是一样的。

三二

圣人把得定理,把不得定势。是非,理也。成败,势也。有势不可为而犹为之者,惟其理而已。知此则三仁可与五臣比事功,孔子可与尧、舜较政治。

【译文】

圣人能把持住理,把持不住势。是非,是理;成败,是势。有势不可为而仍要为之的,只是因为合乎道理而已。知道了这一点,那么,殷代的三位仁人微子、箕子、比干就可以与舜的五名大臣禹、稷、契、皋陶、伯益比事功,孔子就可以和尧、舜比政治。

三三

未试于火,皆纯金也;未试于事,皆完人也。惟圣人无往而不可下,圣人一等,皆有所不足,皆可试而败。夫三代而下,人物岂甚相远哉!生而所短,不遇于所试,则全名定论,可以盖棺。不幸而偶试其所不足,则不免为累。夫试不试之间,不可以定人品也。故君子观人不待试,而人物高下,终身事业,不爽分毫,彼其神识自在,世眼之外耳。

【译文】

未经烈火锤炼的都可以说成是纯金,没经过事情的试验皆可以说成是完人。只有圣人无往而不可,比圣人低一等的,都有所不足,都可能在试验中失败。三代以后的人物难道是久远的事吗?他们活着的时候,短处没有遇到检试,就可以保全了名声盖棺而论定。不巧而遇到检试,他不免会为不足所累。在试和不试之间就可以定人品了。因此君子观察人,不等检试,人物的高下和终身事业就看得不差分毫,他们的慧眼神识自然在世人的眼光之外了。

三四

世之颓波,明知其当变,狃于众皆为之而不敢动。事之义举,明知其当为,狃于众皆不为之而不敢动,是以众人而已。提抱之儿得一果饼,未敢辄食,母尝之而后入口,彼不知其可食与否也。既知之矣,犹以众人为行止,可愧也,夫惟英雄豪杰不徇习以居非,能违俗而任道,夫是之谓独复。呜呼!此庸人智巧之士,所谓生事而好异者也。

【译文】

世道衰败,明知应当改变,但拘于众人都是那样做的而不敢动;合于道义的事,明知当做,但拘于众人都不去做而不敢动。这样的人也只是普通人而已。领着抱着的小孩,得到一个果饼不敢马上就吃,母亲尝了之后才敢入口,这是因为他不知果饼是否能吃。既已知道能吃,仍然看众人的行动决定自己的行止,真让人感到羞愧啊!只有英雄豪杰不因循习俗而居于被人非议的地位,能违反世俗而担当重任,这叫做独往独来。唉,这就是被庸人智巧的人称之为爱生事和爱标新立异的人。

三五

士气不可无,傲气不可有。士气者,明于人己之分,守正而不诡随。傲气者,昧于上下之等,好高而不素位。自处者,每以傲人为士气。观人者,每以士气为傲人。悲夫!故惟有士气者,能谦己下人。彼傲人者,昏夜乞哀,或不可知矣。

【译文】

士气不可无,傲气不可有。士气,就是明于人己之分,守正而不放肆谲诈。傲气,是不明上下之等,好高位而不愿居于常位。看自己每以傲视别人为士气,观察他人每以士气为傲人,可悲啊!因此唯有具有士气的人能谦虚地居于人下,那傲视别人的人,可能会在黑夜乞求别人的哀怜,也未可知。

三六

体解神昏,志消气沮,天下不是这般人干底。攘臂抵掌,矢志奋心,天下事也不是这般人干底。干天下事者,智深勇沉,神闲气定,有所不言,言必当,有所不为,为必成,不自好而露才,不轻试以侥功,此真才也。世鲜识之。近世惟前二种人,乃互相讥,识者胥笑之。

【译文】

体懈神昏,志消气沮,天下事不是这种人干的。攘臂抵掌,矢志奋心,天下事也不是这种人干的。干天下事的人智深勇沉,神闲气定。他们有的话不说,说了必然恰当;有的事不做,做了必然成功。不喜欢显露自己的才能,不轻易做事以求侥幸成功,这才是真才,而世人很少能够识别。世上只有前两种人互相讥讽,看清楚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

三七

贤人君子,那一种人里没有?鄙夫小人,那一种人里没有?世俗都在那爵位上定人品,把那邪正却作第二着看。今有仆隶乞丐之人,特地做中孝节义之事,为天地间立大纲常,我当北面师事之。环视达官贵人,似俯首居其下矣。论到此,那富贵利达与这忠孝节义比来,岂非泰山鸿毛哉!然则匹夫匹妇未可轻,而下士寒儒其自视亦不可渺然小也。故论势分,虽抱关之吏,亦有所不以伸其尊。论性分,则尧、舜与途人可揖让于一堂。论心谈道,孰贵孰贱?孰尊孰卑?故天地间惟道贵,天地间人惟得道者贵。

【译文】

贤人和君子在哪一种人里没有?鄙夫和小人在哪一种人里没有?而世俗却以官爵的大小来定人品,把那邪正看作第二位。现在如果有仆隶乞丐这样的人,专做忠孝节义的事情,为天地间确立大纲常,我就把他们当做老师来事奉,环视周围的达官贵人似应低头甘居其下。说到这里,可知那富贵利达和忠孝节义相比,岂止是鸿毛和泰山之差呢?所以对那些普通的男女百姓不可轻视,而那些下士寒儒也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从地位上来看,即使是守城门的小吏也有使人居下而伸其尊严之处;从性分上来看,那尧舜也可以和路途上的人在一个屋中行礼交谈。在一起论心谈道,谁贵谁贱?谁尊谁卑?天地间只有道贵,天地间的人只有得道者贵。

三八

山林处士常养一个傲慢轻人之象,常积一腹痛愤不平之气,此是大病痛。

【译文】

山林处士常养成傲慢的性格,常在胸中积有愤恨不平的怨气,这是他们的不足。

三九

好名之人充其心,父母兄弟妻子都顾不得,何者?名无两成,必相形而后显。叶人证父攘羊,陈仲子恶兄受鹅,周泽奏妻破械,皆好名之心为之也。

【译文】

人要有了好名之心,连父母妻子都顾不得,为什么呢?名不能双方者得到,必须相比才能显示出来。《论语》记载,一个叶地的人证明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孟子》记载,陈仲子反对其兄接受别人送的鹅,《后汉书》记载,周泽向皇帝上奏,说他的妻子干犯他斋戒,这都是因为有好名之心才做出来的事。

四○

世人常把好事让与他人做,而甘居己于不肖,又要掠个好名儿在身上。而诋他人为不肖。悲夫!是益其不肖也。

【译文】

世人常常把好事让与他人去做,而自己甘心居于不肖,还要取得个好名声,同时诋毁他人为不肖之人。可悲啊!这样的人,是更加不肖。

四一

理圣人之口易,理众人之口难。圣人之口易为众人,众人之口难为圣人。岂直当时之毁誉,即千古英雄豪杰之士,节义正直之人,一入议论之家,彼臧此否,各骋偏执,互为雌黄。譬之舞文吏出入人罪,惟其所欲,求其有大公至正之见,死者复生而响服者几人?是生者肆口,而死者含冤也。噫!使臧否人物者而出于无闻之士,犹昔人之幸也。彼擅著作之名,号为一世人杰,而立言不慎,则是狱成于廷尉,就死而莫之辨也,不仁莫大焉。是故君子之论人,与其刻也宁恕。

【译文】

调理圣人的口容易,调理众的口困难。圣人之口可以变为众人之口,众人之口难以变成圣人之口。不仅当世人的毁誉,即使是千古英雄豪杰之士、节义正直的人,一被人议论,这个赞扬那个批评,各执一偏之见,互相雌黄,就如那些用玩弄法令条文的方法来给人定罪的官吏,只根据他的需要来解释法律,这种人中有几个大公至正见解的?如令死者复生,能对他的判决表示心服口服的,能有几个人呢?这样做只能使活着的人议论纷纷而死的人含冤九泉而已。唉!假使品评人物的人是些无名之辈,还是被品评者的幸事。那些享有文名、为一世人杰的人,如果写文章时不慎重,那就如同案子经廷尉审讯一样,被审的人到死也无法辩白,不仁没有比这个再大的了。因此君子评论人,与其苛刻,宁可宽恕。

四二

正直者必不忠厚,忠厚者必不正直。正直人植纲常扶世道,忠厚人养和平培根本。然而激天下之祸者,正直之人。养天下之祸者,忠厚之过也。此四字兼而有之,惟时中之圣。

【译文】

正直的人必然不忠厚,忠厚的人必然不正直。正直的人,能够端正纲常,扶救世道。忠厚的人,培养和平,扶植根本。然而,激起天下祸患的,是正直之人。培养天下之祸患的,是忠厚之人的过失。正直忠厚,这四个字同时具备的,只有当时的圣人。

四三

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尤莫甚于饰才。才露者,大藏其所有也。饰者,虚剽其所无也。

【译文】

露才扬己是士人君子的一大缺点,而粉饰自己的才学更为有害。露才扬己是不隐藏自己的知识,粉饰是没有知识而假装有知识。

四四

士有三不顾,行道济时人顾不得爱身,富贵利达人顾不得爱德,全身远害人顾不得爱天下。

【译文】

读书人有三不顾:行道救世的人不顾自身的安危,富贵利达的人不顾道德品质,自私自利的人不顾天下众人。

四五

其事难言而于心无愧者,宁灭其可知之迹,故君子为心受恶,太伯是已。情有所不忍,而义不得徙,不然者,宁负大不韪之名。故君子为理受恶,周公是已。情有可矜,而法不可废者,宁自居于忍心伸法。故君子为法受恶,武侯是已。人皆为之,而我独不为,则掩其名以分谤。故君子为众受恶,宋子罕是已。

【译文】

事情难以对别人说而心中无愧的,宁可消掉可能会被人知道的痕迹。所以君子为了隐藏内心的事而会遭到人们的误解或诽谤,周代古公掸父的儿子太伯就是这样。情有所不忍而义不得不然的,宁可担当大不是的名声。所以君子会因为坚持真理而受到人们的误解或诽谤,周公就是这样。情有可怜而法不可废的,宁可自居残忍之名而要伸法。所以君子会因依法办事而受到人们的误解或诽谤,诸葛亮就是这样。人们都去做而只有我不去做,宁可为掩盖自己的美名而分担诽谤。所以君子会因为保护众人而受到人们的误解,宋国的子罕就是这样。

四六

不欲为小人,不能为君子,毕竟作什么人,曰众人。既众人当与众人伍矣,而列其身名于士大夫之林,可乎!故众人而有士大夫之行者荣,士大夫而为众人之行者辱。

【译文】

既不想当个小人,也不能成为君子,到底想做个什么人呢?回答说:想做个普通人。既然是个普通人,就应当与普通人在一起,而又想列身排名于士大夫之列,可以吗?因此说,普通人而有士大夫品德的是光荣的,士大夫而只有普通人品德的是耻辱的。

四七

天之生人,虽下愚亦有一窍之明,听其自为用,而极致之。亦有可观而不可谓之才。所谓才者,能为人用,可园可方,能阴能阳,而不以己用者也。以己用者,皆偏才也。

【译文】

上天让人降生在世上,即使是下愚之人,也要让他有一窍之明,听凭他自己运用,发挥到极点,也有可观,但不能称之为才。所谓才,是能被别人运用,可圆可方,能阴能阳,而不是为了自己使用,为了自己使用的都是偏才。

四八

心平气和而有强毅不可夺之力,秉公持正而有圆通不可拘之权,可以语人品矣。

【译文】

心平气和,而又具有刚毅不可征服的力量,秉公持正而有圆通不可拘之权谋,这样的人,可以用来评论人的品德。

四九

从容而不后事,急遽而不失容,脱略而不疏忽,简静而不凉薄,真率而不鄙俚,温润而不脂韦,光明而不肤浮,沉静而不阴险,严毅而不苛刻,周匝而不烦碎,杈烃而不谲诈,精明而不猜察,亦可以为成人矣。

【译文】

从容而不耽误事情,匆忙而不改变容色,洒脱而不疏忽,简静而不冷淡薄情,真率而不粗俗,温润而不圆滑,光明而不浮浅,沉静而不阴险,严毅而不苛刻,周密而不繁琐,权变而不欺诈,精明而不揣测,这样的人就是德才兼备的成熟之人了。

五○

厚德之士能掩人过,盛德之士不令人有过。不令人有过者,体其不得已之心。知其必至之情,而预遂之者也。

【译文】

德行忠厚的人能为别人掩饰过失,德行高尚的人能让别人不犯过失。使不让别人有过失,就要体谅别人不得已的苦衷,知道他不得不那样做的情况,预先加以提防。

五一

烈士死志,守士死职,任士死怨,忿士死斗,贪士死财,躁士死言。

【译文】

壮烈的人为志节而死,忠于职守的人为职守而死,放任的人为怨仇而死,疾忿的人为争斗而死,贪财的人为钱财而死,浮躁的人为言语而死。

五二

知其不可为而遂安之者,达人智者之见也;知其不可为而犹极力以图之者,忠臣孝子之心也。

【译文】

知其事不可为而安然若素,是通达有智慧的人的见识。知其事不可为还要极力去做的,是忠臣孝子之一颗赤诚之心。

五三

无识之士有三耻:耻贫、耻贱、耻老。或曰:“君子独无耻与?”曰:“有耻。亲在而贫耻,用贤之世而贱耻,年老而德业无闻耻。”

【译文】

没见识的读书人有三耻:耻贫、耻贱、耻老。有人问:“君子难道没有感到羞耻的事情吗?”回答说:“有感到可耻的事。父母还健在时,自己贫穷,应感到可耻。处于任贤用能的世道而地位卑贱,应感到羞耻。年老而德业不为人所知,应感到羞耻。

五四

初开口便是煞尾语,初下手便是尽头着,此人大无含蓄,大不济事,学者戒之。

【译文】

一开口讲话说的就是结尾的话,一下手做事就干的是最后一着,这种人太不含蓄,成不了大事。求学的人应该注意避免这个毛病。

五五

一个俗念头,一双俗眼目,一口俗说话,任教聪明才辨,可惜错活了一生。

【译文】

心中有一个庸俗的念头,看人看事用一个庸俗的眼光,满口庸俗的话语,即使是聪明有才能之士,也只能是白活一生。

五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