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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呻吟语(15)

一三一

权贵之门,虽系通家知己,也须见面稀,行踪少就好,尝爱唐诗有:“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之句,可为新进之法。

【译文】

对于有权有势、地位高贵的人家,虽然是至亲知交,也要以少见面,少来往为好。我很喜爱唐诗里“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的诗句,这句话可以作为新入仕者的晋身方法。

一三二

闻世上不平事,便满腹愤懑,出激切之语,此事浅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译文】

一听到世上有不平之事,便满腹愤懑,发表一些激愤的议论。这是修养浅薄的表现,正人君子应引以为戒。

一三三

仁厚刻薄,是修短关。行止语默,是祸福关。勤惰俭奢,是成败关。饮食男女,是死生关。

【译文】

仁厚与刻薄,是修养的关键。实行与停止、言谈与沉默,是祸福的关键。勤劳与懒惰、节俭与奢侈,是成败的关键。饮食、男女之情,是生死的关键。

一三四

言出诸口,身何与焉身而亡,五味宜于口,腹何知焉而腹病,小害大,昭昭也。而人每纵之徇之,恣其所出,供其所入。

【译文】

言语是从口中说出来的,与身体有什么关系呢?但招来的祸患却使身亡;吃了五味口很舒服,肚子没有知觉,而肚子却要生病。小能害大,是很明显的事。但是人们每每还要放纵自己,随意说话;屈从自己的欲望,来满足口腹的需要。

一三五

浑身都遮盖得,惟有面目不可掩。面目者心之证也。即有厚貌者,卒然难做预备,不觉心中事都发在面目上,故君子无愧心则无怍容。中心之达,达以此也。肺肝之视,视以此也。此修己者之所畏也。

【译文】

浑身都能遮盖,只有面目不能掩盖。面目是心的表证。即使是性格内向的人,突然间难做预备,不知不觉心思都表露出来。因此君子没有惭愧的心就没有惭愧的表情,心中的想法表现在面部,肝肺的清晰也流露在面部表情上。这是修养的人所敬畏的。

一三六

韦弁布衣,是我生初服,不愧,此生尽可以还大造。轩冕是甚物事?将个丈夫来做坏了,有甚面目对那青天白日?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乃扬眉吐气,以此夸人,而世人共荣慕之,亦大异事。

【译文】

粗布衣服,是我出生以后就穿的,如果一生没有做愧对人的事,此生就可以心安理得。高官厚禄,乘轩车、穿冕服,这算个什么事?把个人品做坏了,有什么面目对那青天白日?这样的人,只是宇宙间一个腐臭的东西罢了,还要扬眉吐气,以此夸耀于人,而世上的人还都羡慕他,真是一件大怪事!

一三七

多少英雄豪杰可与为善,而卒无成,只为拔此身于习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谤,断以必行,以古人为契友,以天地为知己,任地千诬万毁,何妨?

【译文】

有多少英雄豪杰,本来可以做一辈子的好事终究没有成就,原因在于没有脱离世俗的勇气。如果不担心别人的诽谤,果断地去做,以贤人为至友,以天地为知己,纵有千诬万毁又有何妨?

一三八

为人无复扬善者之心,无实称恶者之口。亦可以语真修矣。

【译文】

为人没有过分称颂善者的心,没有赞许恶者的言语,也可以说是有了真正的修养。

一三九

身者道之舆也。身载道以行,道非载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则身从之以进;道不行,则身从之以退。道不行而求进不已,譬之大贾百货山积不售,不载以归,而又以空舆雇钱也,贩夫笑之,贪鄙熟甚焉?故出处之分,只有二语,道行则仕,道不行则卷而怀之。舍是皆非也。

【译文】

身体,就是载道的车舆。身载道而行,非道载身而行。所以君子在道得以推行的时候,身就跟着走向仕途;道不能推行的时候,身则随之隐退。道不能推行而自己却要不停地追求官职,就如同富商大贾,各种货物堆积如山,卖不出去,他不把货物装车带回,而又出租空车去赚钱,成为贩夫们的笑柄,还有比这更贪鄙的人吗?因此是出去做官还是回家为民,只根据两句话:道能推行则出仕做官,道不能推行则回家求稳。除此以外都是错误的。

一四○

世间至贵,莫如人品与天地参,与古人友,帝王且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声色财货,富贵利达,轻轻将个人品卖了,此之谓自贱。商贾得奇货,亦须待价。况士君子之身乎?

【译文】

世界上最宝贵的,就是人品与天地同,与古人合,就连帝王也会屈从,天下所有的人谁也不能改变你的操守。如果因声色财货、富贵名利,就轻易地把自己的人品出卖了,这就叫做自贱。商人得到奇货,也要待价出售,更何况士君子呢?

一四一

修身以不护短为第一长进人,能不护短,则长进者至矣。

【译文】

修身以不护短为最能进步的人,能够不护短,就是个进步。

一四二

世有十态,君子免焉。无武人之态(粗豪),无妇人之态(柔懦),无儿女之态(矫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子之态(儇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闾阎之态(村野),无堂下人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暗),无商贾之态(售)。

【译文】

世上有十种情态,君子须要避免:无武人之态——粗横;无妇人之态——柔懦;无儿女之态——娇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子之态——轻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乡人之态——粗野;无堂下人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诈;无商贾之态——夸耀。

一四三

作本色人,说根心话,干近情事。

【译文】

作本色人,说真心话,干合情理的事。

一四四

君子有过不辞谤,无过不反谤,共过不推谤,谤无所损于君子也!

【译文】

君子有了过失不怕别人的批评,没有过失,也不反过来去指责别人的批评,与别人一起犯了错误不要推脱自己的责任。对于君子是没有损害的。

一四五

惟圣贤终日说话无一字差失,其余都要拟之而后言,有余,不敢尽,不然,未有无过者。故惟寡言者寡过。

【译文】

只有圣人贤人终日说话才没有一字不当,其他人都要考虑好后才说,不敢说多余的话,不这样,就没有不说错的。只有少说话的人,才少说错话。

一四六

心无留言,言无择人。虽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为光明矣,君子何尝不光明,自不轻言,言则心口如一耳。

【译文】

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话不看对象。虽然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是君子所不采取的。他固然自以为光明正大,君子何尝不光明正大。只是自己不轻易发表议论,言则心口如一。

一四七

保身底是德义,害身底是才能。德义中之才能,呜呼!免矣。

【译文】

保全身体的是道德仁义,危害自身的是才华能力。合于道德仁义的才华能力,就能免除灾祸!

一四八

恒言疏赖勤谨,此四字每相因,懒生疏,谨自勤。圣贤之身,岂生而恶逸好劳哉?知天下皆惰慢则百务废弛,而乱亡随之矣。先正云: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怠惰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曰惧,曰强,而圣贤之情见矣,所谓忧勤惕励者也。惟忧故勤,惟惕故励。

【译文】

俗话说“疏懒勤谨”,这四个字是相互依存的。懒生疏,谨自然会勤。圣贤之身难道是生来就恶逸好劳吗?他们知道天下人如果都惰慢,百业就会废弛,乱亡就会随之到来。先代的圣贤说:古代的圣贤未尝不以怠惰荒宁为惧,而是勤励不息自强。用“惧”“强”二字,圣贤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所谓“忧勤惕励”,只有忧才能勤,只有警惕才能努力。

一四九

谑非有道之言也,孔子岂不谑?竟是道理上洒脱。今之戏者碟矣,即有滑稽之巧,亦近俳优之流,凝静者耻之。

【译文】

讽刺别人,并不是有修养的表现。难道孔子不开玩笑吗?只不过是从来就不违反道德规范。现在的人开玩笑相互嘲笑,即便有些滑稽的技巧,也是像戏子一样轻浮。有修养的人,以此为耻。

一五○

无责人自修之第一要道,能体人养量之第一要法。

【译文】

不去责备他人,是自我修养的基本方法,能体谅他人,是度量的最基本的条件。

一五一

予不好走贵公之门,虽情义所关,每以无谓而止。或让之予曰:“奔走贵公得不谓其喜首?”或曰:“惧彼以不奔走为罪也。”予叹曰:“不然。贵公之门,奔走如市,彼固厌苦之,甚者见于颜面,但浑厚忍不发于声耳。徒输自己一勤劳,徒增贵公一厌恶,且入门一揖之后,宾主各无可言,此面愧赧已无发付处矣。予恐初入仕者,狃于众套,而不敢独异,故发明之。”

【译文】

我不喜欢奔走权贵之门,虽然有时因情谊所关,还是每每觉得没有意义而停止。有人为此而责备我说:“奔走权贵之门,难道不是件高兴事吗?”有的人说:“我就是怕他因为我不拜访而怪罪我。”我叹息着说:“事情并不如此,权贵之门,奔走的人如市,他已经很厌烦很苦恼了,甚至已在面色上表现出来,只是因为浑厚,忍着不说罢了。你白白地辛苦一趟,只能增添贵公的厌恶。况且进门一揖之后宾主都无话可说,这时羞愧得就无地自容了!我恐怕刚入仕途的人拘泥于俗套而不敢有独自的做法,所以把这点讲清楚。”

一五二

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谁能亡之。

【译文】

能够毁灭我的,是我自己。人不自毁灭,谁能毁灭他呢?

一五三

沾沾煦煦,柔润可人,丈夫之大耻也。君子岂欲与人乖戾?自有正情真味。故柔嘉不是软美,自爱者不可不辨。

【译文】

温顺自得,浸润柔弱,迎合别人,是大丈夫的耻辱。这并不是说要故意与别人闹拗,但要有正直的感情,真正的滋味。柔嘉不是软美。自爱的人不可不予明辨。

问学

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直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问极言,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辩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雾,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

【译文】

学问必须相互讲解,然后才能明白;讲解必须相互质辩,然后才能明白详尽。孔门师友们喜欢寻根问底,不轻易同意或顺从对方的意见,这就是所说的“审问明辩”的意思。所以孔子所处的时代,先圣之学大明,如拨开云雾,如见青天白日,无纤毫的障蔽。讲论学问就要这样,不要认为自己的意见就都正确,不要害怕别人的辩论。

熟思审处,此四字德业之首务;锐意极力,此四字德业之要务;有渐无已,此四字德业之成务;深忧过计,此四字德业之终务。

【译文】

反复思考,是品德和学业的首要之务;锐意努力,是品德和学业的重要条件;循序渐进,是品德和学业的成败的关键;深思熟虑,是品德和学业的最终保证。

静是个见道的妙诀,只在静处潜观,六合中动的机栝都解破。若见了,还有个妙诀以守之,只是一,一是大根本。运这一,却要因时通变。

【译文】

静是获得道的妙诀。只有在静止状态下观察,天地间的运动变化都能识破。如果说还有个妙诀,需要保持这种境界的,那就是道。道是个大根本。运用这个道,却要因时而异。

学者只该说下学,更不消说上达。其未达也。空劳你说;其既达也,不须你说。故一贯惟参、赐可与,又到可语地位才语。又一个直语之,一个启语之,便见孔子诲人妙处。

【译文】

学者只说下学,即努力学习普通的知识;不用说上达,即通达那些高深的道理。还没有上达,只是说说空话而已;即已上达,也不须你说了。所以“我道一以贯之”这句话,孔子只对其弟子曾参和子贡说,而且是到了可以对他们讲的时候才说,对曾参是直接说的,对子贡是用启发式的语言说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子教诲人的巧妙之处。

读书人最怕诵的是古人语,做的是自家人。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什么用。

【译文】

读书人最要不得的是,读的是古人的书,实际上做的却是我行我素。这样读书,即使闭门读上十年,读破万卷,能有什么用处呢?

能辨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万古惟有真之一字磨灭不了,盖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风雷之所呵护;天地无此不能发育,圣人无此不能参赞;朽腐得此可为神奇,鸟兽得此可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学也者,学此也。

【译文】

辨别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上的人拼死为自己的利益奔走的,都是虚假的。自古以来只有“真”这个字磨灭不了,掩藏不了。“真”是被鬼神把握的、风雷呵护的东西。天地没了“真”就不能发育,圣人没了“真”不能参与协助教化的大业。朽腐的东西得到“真”可变为神奇,鸟兽得到“真”可以变为精怪。我们平常所说的道,就说的是“真”;要学习的,也是学这个“真”。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著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知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什么?苛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什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什么?若是平日如醉梦,一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即有聪明材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话说,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己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棉,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贵豫也。”

【译文】

有人问:“孔子没有官位却到处奔走,参与谋划政治教化的事,儒者著书立说,便谈的是帝王治国的大略,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古代的人十五岁入大学,对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时就开始学习,因此身居陋巷的人也要学习治理邦国的道理,做一介平民时也可立志为王。孔子弟子子路和冉求的志向是使国家富强,孔子的志向是向夏、商、周三代看齐,孟子喜欢的是国家能立于天下,人民都安定太平,这些愿望何曾达到?但不能不树立这样的志向。孔子问他的弟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如果有人了解你们,打算请你们去做官,那你们怎么办呢)?’要知道‘以’个什么。又说‘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道‘此’是什么。孟子说‘大人之事备矣’,要知道‘备’个什么。若是平日如醉梦,什么也不学习,遇到事情就会如痴呆一样,胡乱了事。如此做人,只是一块顽肉而已,还算什么学者?即使是聪明有才能的人,也只不过学一些眼前的见识,当做口头话说一说,装装样子支吾一番,只能应付一下局面而已。如此做人,只是演了一场傀儡戏,有什么实际用处?修业尽职的人,遇到任何事物都要学习,如果等学成了再做事,事情早就办不成了。人民也会因此受害,不久你又改任他职了。这就好比饿了才去种粟,寒冷才去纺棉一样,怎能取得功效?任何事都贵在预先做好准备。”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起,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译文】

不从心中做出来的学问,是浮浅的学问。不在单独时省慎做起,是洗面的工夫,什么事也做不成。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此八字是君子终身急务,或问:“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何处下手?”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此是尧、舜事功。总来是一个念头。”

【译文】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这八个字是君子终身的急务。有人问:要做成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从何处下手?回答说: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就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这就是尧舜事功。总的说来都是一个念头。

一○

上吐下泻之疾,虽日进饮食,无补于憔悴。入耳出口之学,虽日事讲究,无益于身心。

【译文】

患上吐下泻的病,虽然每天照样进饮食,也改变不了憔悴消瘦的面容;不关修身养性的学问,即便成天钻研,对于身心都无益处。

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