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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呻吟语(45)

圣人垂世,则为持衡之言,救世则有偏重之言,持衡之言达之天下万世者也,可以示极。偏重之言,因事因人者也,可以矫枉。而不善读书者,每以偏重之言垂训。乱道也夫,诬圣也夫!

【译文】

圣人流传后世的言论是作为公正的言论,而挽救当时世道的言论则是有所侧重的言论。作为公正的言论,可以流传天下万世,可以作为永久的准则。有所侧重的语言,是因事因人而说的,可以矫正错误。但不善于读书的人,每每把那些有所侧重的言论当做公正的言论,作为留给后人的训诫,这是乱道诬圣的做法。

一三

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汉宋以来,解经诸儒,泥文拘字,破碎牵合,失圣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理物,使后世学者,无所适从,且其负一世之高明,系千古之重望,遂成百世不刑之典,后学者岂无千虑一得?发前圣之心传,而救先儒之小失,然一下笔开喙,腐儒俗士,不辨是非,噬指而敬,掩口而笑,且曰:“兹先哲之明训也,安得妄议?”噫!此诚信而好古之义也。泥传杂经,勉从强信,是先儒阿意曲从之子也。昔朱子将终,尚改《诚意》注说,使朱子先一年而卒,则《诚意》章必非精到之语,使天假朱子数年,所改岂止《诚意》章哉!

【译文】

言谈话语是圣人的糟粕;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汉、宋以来解释经书的儒者,拘泥文字,破碎牵合,失掉了圣人天然自得之趣,使天下本来自然存在的道理也晦暗了,他们解释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后世的学者无所适从。这些儒者在当世享有高名,又负有千古之重望,他们的解释就成了百世不能改变的经典。后来的学者岂无千虑之一得?岂不能发明前圣的心意而救正先儒的小失?然而一下笔、一张口,那些腐儒俗士不分是非,或噬指而惊,或掩口而笑,并且说:“这是先哲的明训,怎能妄加议论呢!”唉!这诚然表现了信而好古的精神,但拘泥传注违背经义,勉强信从,这只能是先儒阿意曲从的子孙啊!往昔朱子将死之前,尚且修改《大学·诚意》章的注解,假使朱子早死一年的话,那么对《诚意》章的注就不会那么精确了,假使朱子还能多活几年的话,所修改的哪只是《诚章》章呢!

一四

圣人之言,简淡明直,中有无穷之味,太羹玄酒也。贤人之言,一见便透,而理趣充溢,读之使人豁然,脍炙珍羞也。

【译文】

圣人的话简明直率,内有无穷的滋味,如同大羹玄酒,古朴典雅。贤人的言论,一见便透彻而充满理趣,使人读后豁然开朗,犹如脍炙人口的美味佳肴。

一五

圣人终日信口开阖,千言万语,随事问答,无一字不可为训。贤者深沉而思,稽留而应,平气而言,易心而语,始免与过。出此二者,而恣口放言,皆狂迷醉梦语也。终日言无一字近道,何以多为?

【译文】

圣人终日随便讲的话,千言万语,就事问答,无一字不可作为准则的。贤人深沉地思考,想好了再回答,心平气和地说话,将心比心地谈话,才能避免出错。除了圣人贤人以外,而信口开河、任意讲话,都是狂迷醉梦的语言。终日不停地说,没有一个字和道理相合,说的多又有什么用呢?

一六

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说眼前见在之景。

【译文】

低劣的诗只是在搜寻典故,找对头;高明的诗写出自己自心中的乐趣,描述眼前所见到的情景。

一七

自孔子时,便说史不阙文。又曰文胜质则史,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如今读史,只看它治乱兴亡,足为法戒。至于是非真伪,总是除外底。譬之听戏文一般,何须问他真假?只足为感创,便与风化有关。但看一桩可恨处,只缘当真看。把伪底当真,只缘当伪看,又把真底当伪,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冤枉了多少君子。

【译文】

从孔子的时代,就说史之缺文,又说文胜质则史,意思是说文辞胜过了实际就不真实了,把“史”字当做“伪”字看待。如今读史书的,只看史书记载的治乱兴亡足为后世师法借鉴,至于是非真伪,则不注意,就好比看戏一样,何必问戏中演的故事是真是假,只要能使人感动,有利于风化即可。但有一件事让人遗憾,即是:只因为你把它当真的看,可能会把假的当成真的;只因为你把它当假的看,又可能把真的当成假的。这样便宜了多少小人,冤枉了多少君子。

一八

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节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

【译文】

写诗词要像哭和笑一样,表达内心真实的感情,这样就会真实有味。如果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就不必过多的计较文字的工巧或笨拙。后世的人,学习诗词的创作方法,只是在文字上的讲求如休工巧,以致失去真实的感情。这样,就违背了写作诗词表达思想感情的本意。因此,写作诗词应以感情真切,语言自然为第一。

一九

古人无无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为言,其发言也。不得不成而为文,所谓因文见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无论。唐、宋以来,渐尚文章,然犹以道饰文,意,虽非古而文犹可传,后世则专为文章矣。工其辞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械轴,深其意指,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哀哉!

【译文】

古人没有无益的文章,文章是为了阐明道的,所以不能不用言语来表达;用言语表达出来以后,不能不写成文章。这就是所说的因文而见道,而文章是古体还是今体,是美妙还是拙劣就不谈了。唐、宋以来渐渐崇尚文章,然而仍然把道来作为文章的内容,文章虽不是古文,仍可流传后世。而后世则专门只是为了写文章了。注意修饰文词,形成波澜,锻炼字句,使开合转承奇巧玄妙,使文章的意旨深奥难解,这样,道则支离破碎、晦暗难通了。这样的文章,只能害道,而无识见的人仍然认为这是好文章而崇尚它,真可悲啊!

二○

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遗,不正则理不足以服有,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戾刻削,不雅则鄙陋浅俗,庙堂文要在天覆地载,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赡。诸如此类,可以例求。

【译文】

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漏,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厉刻薄,不雅则鄙陋浅俗。朝廷上的文章要有天覆地载胸襟,隐逸的文章要有仙风道骨气象,征伐的文字要有吞象食牛的气概,奏对的文字要有忠肝义胆精神。诸如此类,可以类推。

二一

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

【译文】

现在的读书人,只是为前人著作做解说、注释,而完全没有比照一下自己,就像小孩子替人家背东西一样,费尽了力气,赚了几文钱,却不知道所背的是什么细软珍宝。

二二

《太玄》虽终身不看亦可。

【译文】

《太玄》这部书,一辈子不看也可以。

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