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麴义、右卫将军赵云、后将军玉石、左将军颜良、武卫将军文丑、镇军将军张白骑、宁朔将军樊篱、护军将军贾诩、虎威将军司马懿等人于城外十里处相迎。
众人稍加寒暄后,麴义低声问道:“你不去栎阳拜见天子和长公主?”
“过两天再说吧。”李弘说道,“现在长安局势稳定,天子和长公主都很安全,我没必要到栎阳插上一脚。我有我的事。”
众人疑惑地望着李弘。大将军语含怒气,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极为不满。众人不敢说话,默默地站在四周。
“书告右将军杨凤和北军诸将,还有武威将军梁百武,请他们明日到大将军府议事。”
众人脸色微变,气氛即刻紧张起来。
“我这次回长安,主要是为了明年征伐西疆的事。”李弘看看众人,用力挥了一下手,“朝廷的事,我不想管,也没那个本事管,随他们去吧。”
诸将面面相觑,惶恐不安。
“子龙,丞相大人怎么样?”李弘望着赵云问道。
赵云神色黯然,躬身回道:“他病了……”
李弘叹了一口气,“一夜之间,几千颗人头落地,老朋友纷纷死去,命丧黄泉,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能撑到现在,不容易啊。走,带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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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看到李弘突然出现,极为吃惊,挣扎着想坐起来。李弘急行几步,把他扶住了,“老大人还是躺着吧。听说你病了,我马不停蹄就来了。你还好吗?要不要派人通知大知堂,尽快寻找襄楷大师?”
“他既然走了,就不会再来了。”蔡邕摇头苦叹,“还是他逍遥自在啊。”
李弘坐在榻边,抓着蔡邕的手,小声安慰道:“等到老大人把身体养好了,也能象襄楷大师一样……”
“不可能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蔡邕打断了李弘的话,脸上的笑容带着一股浓浓的悲凉,“你到栎阳见到殿下了?”
“我刚刚回来。”李弘说道,“我打算过几天到栎阳。河西战事很快就要结束,阎柔的大军在冬天来临之前,可以全取河西,这样我们西征凉州的条件基本具备,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我就可以率军西进了。”
蔡邕若有所思地望着李弘,半天都没有说话。突然,他明白李弘为什么提及襄楷大师了,虽然自己也曾研习黄老之学,但直到这一刻才领悟到“道法自然”的精髓所在,自然无为,自然无为啊。蔡邕豁然开朗。
李弘滔滔不绝地说着,谈到塞外的屯田戍边,谈到胡族部落的南迁,谈到大漠上的美丽风光。蔡邕静静地听着,兴趣盎然,有时候也插上几句话。两人就象一对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相见甚欢,其乐融融,早把朝堂上我虞尔诈丢到了脑后。
天黑了,李弘起身告辞。
“我一直有个心愿……”蔡邕斜靠在榻上,笑着说道,“过去,我以为自己死前一定能看到……”
李弘躬身为礼,“我受先帝重托,拱卫大汉,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把大汉完整地交给天子。”
“完成先帝的重托,重振大汉,是你应该做的,我也相信你能做到,这不是我的心愿。”蔡邕摇了摇头,“长公主为大汉的中兴付出了很多很多,她应该得到上天的恩赐,有个幸福的归宿。当年,先帝让她带着遗诏到北疆找你,一是为了拯救大汉,二是想把她托付给你,请你代为照看,但你做到了吗?”
李弘心中一颤,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痛苦。
“子民,我活不了多少天了……”蔡邕缓缓说道,“人老了,都很贪婪,都想没有遗憾地死去,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让我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吗?”
李弘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遵照先帝的嘱托,一直守护着她,直到她得到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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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阳。
八月二十九,栎阳宫中的长公主和大臣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大将军的到来,但田畴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大将军直接返回了长安城,而且紧急下令在京将军们即刻赶到大将军府军议。
大将军想干什么?
长公主和大臣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八月三十日上午,长安城再传消息,大将军回到长安城后,首先去看望了蔡邕老大人,然后又去拜访了刘和大人。深夜,他又亲自赶到廷尉府大牢,探视了被羁押在牢中的前将作大匠董昭和刘翊、许汜、王楷、万潜等奉旨回京的各地郡国大吏。凌晨,大将军回到府邸后,张温老大人的夫人闻讯前往拜见,恳请大将军救助蔡瑁。大将军当即出府,亲临馆驿安抚襄阳特使。
董昭是兖州人,是前河内太守张扬的长史。张扬归顺朝廷后出任云中太守至今,而董昭却被大将军征辟为两府从事,屡受朝廷重用。他和张邈、陈宫等大臣是至交好友,又曾建议朝廷恢复五等爵位制,所以他虽然和北疆系靠得很近,但同样受到了牵连。大司马徐荣极力为其开脱,认为他在中原大战和重建长安城的过程中都建有功勋,深为大将军敬重和信任,对他的处置要慎重,再加上他弟弟北海国相董访尚未回京,所以他的案子就被拖了下来。此刻大将军回京后,亲自赶到廷尉府大牢探视董昭,无形中就是对朝廷的一个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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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农李玮、尚书令崔琰、治书御史郗虑、廷尉丞陈好、京兆尹余鹏紧急会晤。
大将军滞留长安城,探视蔡邕、董昭等人的意思很明显,他对朝廷借助谋刺天子一案大肆诛戮大臣极为不满。大将军的态度在众人意料之中。此案牵连越广,杀得越多,大将军承担的罪名就越多,对大将军声誉的影响也就越大,他当然非常生气了。
“目前的情况在我们预料之中。”李玮说道,“长公主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以便等待大将军回来挽救局势。太傅、大司马和太尉等人也是想方设法控制诛连范围,以便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地平衡朝堂权力、阻止我们控制朝政。我们则按照原定计策,把刺杀天子案和谋刺大将军案联系在一起,牵连更多的大臣,以此来逼迫大将军站在我们这一边,帮助我们削减和制约皇权。此次官制修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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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鸿胪袁耀和光禄大夫钟繇等人也在秘密商议。大将军不到栎阳,却在长安城召集军中将领议事,显然是进一步威胁长公主和朝廷,有意帮助李玮坐上丞相的位置。他到廷尉府大牢转了一圈,未必就是想结束谋刺天子大案,也许他是在警告我们,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不要和他对着干。
太傅杨彪提议放弃争夺丞相的位置,转而联名上奏,支持李玮出任丞相,但前提是重新起用尚书台,以此来制约李玮权势的膨胀。杨彪认为,这个建议既能让长公主满意,又能让大将军满意,同时又能进一步巩固关洛和颖川士人在朝堂上的权势,一举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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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长史筱岚和大司马徐荣被长公主召到金华殿。
长公主极为愤怒。大将军回到京都,竟然不来拜见天子,骄恣枉法到了极致。她质问徐荣,大将军滞留于长安城,召集在京将领军议是什么意思?现在到底是征伐西疆重要,还是解决长安危机重要?他这算不算公开威胁我?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认定长安危机就是他蓄意制造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天下皆知。
徐荣惶恐不安,无从辩解。
“你立即到长安去,叫他即刻来栎阳,否则后果自负。”
徐荣告退,急驰长安。
筱岚低声劝解,“殿下,你要相信大将军。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
“人都会变的。”长公主冷森森地说道,“当年董卓进京的时候,他的理想是诛杀奸阉,重振朝纲,他可曾想到自己会摧毁社稷?”
筱岚望着痛苦不堪的长公主,哑口无言。此次大将军回到长安后,一反常态,不但不来觐见,反而以征伐西疆为借口召集将军们议事,让京都局势愈发紧张,对长公主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传诏太傅大人,我要见他。”长公主断然下旨。
太傅杨彪匆匆见驾,他不待长公主说话,首先递上了奏章,力荐李玮出任丞相。
长公主气得把奏章往案几上一丢,怒目而视,想骂却骂不出口。杨彪已经老了,须发斑白,腿疾也一直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如今他苦苦支撑在朝堂上,不是因为他贪念权贵,而是朝廷的确需要他,不让他回家养老。为了大汉的中兴,他也算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了,实在不能怨怪他什么。
“将来怎么办?”
杨彪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就由他们去操心吧。”
长公主气苦,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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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国元平元年(公元203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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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天子下诏,拜李玮为丞相,张燕为太尉,荀攸为御史大夫。
同日,大司马徐荣独自返回栎阳,带回了大将军的奏章。
大将军上奏天子和长公主,今长安局势稳定,而西疆局势愈发混乱,臣身负拱卫社稷之责,当尽力筹划平定西疆戍守京畿之策。待臣和军中诸将议定征伐西疆之策后,即赴栎阳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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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太傅杨彪、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荀攸五位大臣相聚议事,商讨官制修改方案。
九月初三,五位大臣联名上奏。
大汉自孝和皇帝以来,皇统屡遭断绝之祸,不得不从宗室之中挑选贤良予以承继。为了让天子早日主政,朝廷依周制,将天子冠礼定在十三或十六岁。如按此惯例,则当今天子六年后将行冠礼正式主政。六年时间,转瞬即至。为了确保中兴大业的持续推进,确保朝堂的持续稳定,臣等建议将天子和尚书台迁至未央宫,由辅弼大臣辅佐小天子逐渐熟悉朝政,参予国事处理,而殿下则和中书监居于栎阳宫,掌控全局。
长公主当即气倒。
大臣们为了平衡朝堂各方权力,当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削减和制约长公主的权柄。
李玮做了丞相,北疆人最大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总要让点步,让长公主和朝堂上的其它势力也能心满意足,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同意长公主的意见,让尚书台和中书监平分权力,但李玮担心长公主和关洛、颖汝士人串通一气,架空中书监,权重尚书台,最后自己白忙活了一场,到时连外朝的相权都要给长公主抢回一部分。如果中兴策略再度发生畸变,朝堂再度爆发争斗,不要说解决六年后的危机了,就连这六年内的危机都难以控制,所以他断然决定,把天子和尚书台迁到长安城未央宫,尚书台由辅弼大臣们共领,国事共商,最大程度地控制权柄。
如果这个建议得以实施,长公主的权柄将被严重削弱,除了一些国政大事,长公主基本上很难干涉朝政了。天子在长安完全依靠辅弼大臣处理国事,尚书台基本上失去了作用,外朝的权柄将急剧膨胀,这非常有助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大臣们牢牢掌控中兴策略,推动中兴大业的持续发展。按照这个方案,朝中有六位辅弼大臣,大将军仅仅是六位辅弼大臣中的一个,他的权势将得到有效制约,这对小天子六年后顺利主政的好处不言而喻。另外,朝中各方势力都和小天子捆在了一起,为了能在小天子主政后的朝堂上立足,大家必须尽可能稳定朝堂,尽可能互相妥协,设法制衡朝堂上的权力,以便给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这个建议最大的弊端就是由六位辅弼大臣主掌国事,一般来说,这会让朝堂上的斗争更加激烈,但从目前六位辅弼大臣的构成来看,北疆人占据了四席,其中权力最大的丞相掌握在北疆人手里,也就是说,北疆人实际上完全控制了朝政。四位北疆系的辅弼大臣中,北疆武人又占据了三席,这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朝堂的稳定,中兴策略的稳定。
这时候,唯一能影响朝堂稳定的就是长公主了。长公主如果调整了六位辅弼大臣的构成,让北疆人失去对朝堂的控制权,那么朝堂上就很难稳定了。
长公主控制了辅弼大臣,等于控制了天子和朝堂,她可以继续把持权柄,可以在天子十三岁主政后,依然牢牢控制权柄。等到天子二十岁了,她会不会遵守约定,把手里的权柄全部交出来?从历朝历代后宫主政的历史来看,似乎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一般都是不死不交权啊。
谁能制约长公主这最后的也是威力最大的权柄?那只有大将军手里的兵权了,但大将军的兵权在这个方案里被一分为三,他现在不过是六位辅弼大臣中的一个,他过去的故吏李玮比他的权力要大上很多。如果他利用自己的威信、声望以及自己对军队的实际控制来强行制约长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等于凌驾于大汉律之上。这是大臣们不愿看到了,对天子和朝廷同样是个可怕的威胁。
所以,大臣们毫不犹豫,把小天子迁到了未央宫,事实上形成挟持之势,变相威胁长公主。
皇统的安全正是长公主的致命要害。
前年大将军把天子请到洛阳战场,已经充分验证了这一点。这一次,大臣们不过仿而效之而已。
长公主可以不答应,但现在大将军拒绝到栎阳,坚决站在大臣们的背后,和大臣们齐心协力胁迫长公主,尤其在这份官制修改方案呈奏之后,大将军事实上也被逼到了毫无退路的地步,他只有逼迫长公主就范,把天子和尚书台迁到未央宫,否则他只有帮助长公主,举起屠刀,把朝堂上这些试图挟持小天子、公开抢夺皇权的大臣们一一砍倒。
大将军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长公主束手无策,激怒攻心,终于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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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不能理事,小天子出来了。
太傅杨彪前期的教育发挥了惊人的效果。小天子对大臣们的奏禀没有什么太多的认识,什么吕后干政孝宣皇帝忧郁而死、诸皇子纷纷毙命,什么窦太后把持权柄孝武皇帝忍气吞声一事无成,等等,他都没有清晰的概念,在他看来,迁到未央宫最大的好处是,自己可以脱离长公主的看护,自由自在地玩耍了。在自己恢复了自由的同时,还能避免大臣们嘴里说到的将来可能爆发的人伦惨祸,何乐而不为?他愉快地答应了。
小天子在大臣们的嘱咐下,跑到长公主病榻前哀求。他不知轻重,把吕后干政、窦太后把持权柄等事稀里糊涂地说了出来。长公主气得差点吐血,她抱着小天子,痛哭流涕,“你知道孝文皇帝是如何继承皇统的吗?你知道孝宣皇帝是如何坐上皇帝宝座吗?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能承继大统吗?皇帝的家事一旦变成国事,你还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小天子不懂,他彻底糊涂了,只好抱着自己的姑姑,陪着她流眼泪。
“姑姑,朕到长安去一趟,把大将军请来,你看好吗?”小天子可怜兮兮地问道。
长公主摇了摇头,伤心欲绝,“我死了,他就会来了。”
小天子大骇,退出金华殿后,立即手诏大将军,姑姑要死了,请大将军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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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晚,大将军接到了鲜于辅的书信。
朝廷的官制修改方案完全超出了大将军的预料,这让他措手不及,一个人坐在书房内苦思对策。
鲜于辅在信中忧心忡忡,他认为李玮此策极为不妥。表面上看,朝廷削减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权力是为了将来小天子能顺利主政,但实则是李玮拿小天子做挡箭牌,大权独揽。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没有表示反对意见,这很正常,因为这方案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大司马徐荣和太尉张燕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问题就严重了,如果将来他们两人心生挚肘之意,大将军在国政决策上的影响力将大大减小。
鲜于辅告诫大将军,皇权和相权的制衡是必要的,但现在朝廷拿出的这个新官制严重损失了皇权,对社稷稳定极为不利。虽然六年后小天子主政,危机重重,但如果为了让小天子主政而不惜损害皇权、损害朝堂上的权力制衡,实在是一种短视之举,其后患无穷。目前小天子太小,国政决策权还是掌控在长公主手中较为妥当,免得将来权臣当道,祸乱社稷。
九月初四凌晨,朝廷草拟的官制修改方案送到了大将军府。大将军召集傅干、王凌、司马懿、蒋济等人商议。
傅干考虑良久,叹了一口气,“朝廷如果实施这个官制,的确有利于六年后小天子顺利主政,但问题是,目前兵权事实上是控制在大将军手里,而且这几年大将军还要频繁征伐,兵权不能交,这样六年后,就算小天子主政了,长公主也不会交出手中的权柄,因为她是唯一可以制约大将军的人了。退一步说,就算六年后大将军把兵权全部交给了天子,但在外朝大臣牢牢控制朝政的情况下,十三岁的小天子又如何确保兵权不失?所以长公主六年后不会交出权柄,除非小天子长得更大一些,并且确保了手中的兵权,而相权又得到了有效的制约,否则这危机将一直存在。”
司马懿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目前形势下,这份官制修改方案显然不合时宜,一旦大将军率军出征,盛怒之下的长公主必然反击,这不但不会减少朝堂上的争斗,反而加剧了朝堂上的危机。”
王凌则不以为然,“丞相大人之所以敢拿出这个方案,一是目前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他有恃无恐,这个机会不可错过,二是他考虑到了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在徐荣和张燕两位大人都成为辅弼大臣的情况下,长公主即使想动,首先也要考虑到军队的稳定。此次危机,长公主既不敢信任虎贲羽林,又不敢信任南军,那她还有什么倚仗?事实上,她离开了大将军的支持,就没有任何实力。”
蒋济则非常谨慎,“此次危机后,北疆人大量涌入朝堂,尤其是北疆武人的入朝,将给朝堂带来很大的冲击,而北疆武人要想在朝堂上立足并拓展实力,尚需时间,而且这段时间还比较长。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段时间内,京城也罢,各地州郡也罢,武人和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将极为激烈,这对北疆武人扎根朝堂非常不利。此刻,如果北疆武人能得到长公主的信任和支持,形势将大为改观。”
“有一点我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否清楚,北疆武人入朝对天子将来顺利主政,顺利接手和巩固兵权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我认为,目前大将军应该支持长公主,以便保持朝堂上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这对保证武人入朝并在朝堂上站住脚极为重要。”
蒋济的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但现在的问题是,此次长安危机是因为长公主在招抚叛逆上采取了错误的策略而引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威信已经受到了严重打击,而大将军也已经做足了支持朝廷修改官制的姿态,如果此刻大将军突然一跃而起,维护长公主,指责朝廷的种种不是,推翻朝廷拟定的官制修订方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自损威严?另外大将军还要设法救出董昭等十几员大吏,还要利用赦免襄阳特使的罪责来安抚南方叛逆以便集中兵力西进平叛,这些都需要和朝中大臣们商量协调,需要他们结束谋刺天子案的追查,如果双方闹僵,尽快稳定朝堂就是一句空话。
用什么办法才能做到既保住长公主手中的权柄,又能满足朝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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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四上午,大将军接到了小天子的手诏。他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九月初四下午,大臣们联名来书,督请大将军即刻赶到栎阳主持大局。长公主虽然病倒了,但国事不能耽搁,需要尽快议定。
大将军头痛欲裂,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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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不吃不喝,以死抗拒。
小天子急得团团乱转,在金华殿里上蹿下跳,一筹莫展。突然,他想到了筱岚。自己从小是喝筱岚的奶长大的,筱岚算是他的乳母,也是最早的老师,向来是有求必应,而且和姑姑的关系特别亲,请她来劝劝或许有效。小天子纵马出宫,跑到馆驿去找筱岚。
筱岚苦笑,把小天子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不是臣不去,而是臣去了也没用啊。殿下是心死了,所以……”
“姑姑的心死了?”天子很奇怪,“没有啊,她抱朕的时候,朕还听到她的心在跳啊。”
筱岚想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你知道殿下最喜欢谁吗?”
“当然是朕了。”小天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非常认真地说道,“姑姑最喜欢朕了。”
筱岚忍俊不禁,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她怕天子看见,急忙假装抹眼泪,掩饰了过去,“还有呢?殿下就喜欢陛下一个人吗?”
“还有……”天子犹豫了一下,四下看看,然后把嘴凑到筱岚的耳边,压低声音,很是神秘地说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姑姑的秘密,只有朕一个人知道。”
筱岚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姑姑还喜欢大将军。”小天子生怕别人听到了似的,声音特别小,“这次大将军从塞外回来,也不来看她,也不给她礼物,把姑姑气坏了。这几天姑姑常常一个人流眼泪,特别伤心了。”
筱岚“哦……”了一声,一脸的惊讶,接着轻轻拍了一下小天子的后背,“那你还跑到这里来?你应该留在殿下身边安慰安慰她。”
“怎么安慰?朕请大将军来栎阳,大将军又不来,朕有什么办法?”
“嗯……让臣想想……”筱岚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突然一拍手,“有了……”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香包,“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天子疑惑地抓了抓脑袋,“这不是香包吗?”
“错了。”筱岚故作神秘地说道,“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倾情爱慕,就互相交换这贴身的香包,所以它又叫定情之物。”
小天子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接着又想起什么,遗憾地说道,“可惜大将军身上没这个东西,否则朕就把姑姑身上的香包偷出来送给大将军,然后再把大将军身上的香包要回来给姑姑……”
“陛下真聪明……”筱岚笑魇如花,兴奋地在小天子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陛下太聪明了。”
筱岚这么一夸,小天子立刻乐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说道,“大将军没有香包也没关系,他送了姑姑许多礼物,姑姑也应该送给他一个。朕这就回宫,把姑姑的香包偷给大将军,大将军看到了姑姑的香包后,肯定会飞马而来……”
小天子站起来,转身就跑,跑了两步,他突然又转身跑回来,在筱岚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抱住筱岚,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谢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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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黄昏,大将军到达栎阳。
威武将军何风忐忑不安,率众相迎。大将军给了他五个大字,“不错,干得好。”何风顿时如沐春风,浑身轻松,掉头跑回军帐睡觉去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寝食不安,没有一天晚上安心睡过觉。
太傅杨彪、丞相李玮等大臣在城门处相迎。大将军和众人一一寒暄,然后和李玮同乘一车,直奔栎阳宫。
“大将军……”李玮坐直了身躯,拱手想解释一下,李弘笑着摇手阻止了,“仲渊,你是丞相了,不要这么客气吧?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相信我,无论何时。”
李玮感激涕零,也不理李弘的阻止,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
“你催我到栎阳来,想让我帮你什么?”
“你现在来,摆明了就是要我让步嘛。”李玮笑道,“如果你能早来两天,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有些事,不能急,要慢慢来……”李弘说道,“现在整个朝廷都在威逼长公主,让她感觉所有人都在背叛他,这会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啊。”
“不这么做,殿下怎会相信你?怎会依赖你?”李玮一语双关地说道,“长公主现在就象一头愤怒的老虎,要想让她安静下来,恢复理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牢牢抓住你。如果她能就此恢复理智,何尝不是社稷之福?”
“她有她的想法。”李弘不动声色,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大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北疆人和北疆的军队,她不应该忘本,她不应该忘记在大汉即将倾覆的时候,是谁力挽狂澜,把大汉又重新扶了起来。”李玮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李弘脸色微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生是大汉的人,死是大汉的魂,重振大汉,是我们大汉人的本份,她何曾忘本?”
李玮表情一滞,眼里闪过一丝惧色,惊愣无语。
“你给我一个底线。”李弘盯着李玮,冷声说道。
李玮犹豫了片刻,然后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新官制就是底线。”
“你这是在逼我。”李弘的声音更加冷了。
“我没有退路了,朝廷也没有退路了。”李玮盯着李弘,针锋相对,“大将军,皇家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大汉四百年来,皇统屡遭劫难,症结就在这里。皇权和相权失衡,选择皇统成了皇家的家事,外朝根本无权参予,这如何保证皇统的贤良?皇统出了问题,律法又有什么用?制度又有什么用?我们回过头去看看四百年的大汉,只要皇统出现问题,大汉就要遭受一次磨难,百姓就要遭受一次痛苦。难道大汉中兴后,我们还要再走同样的老路?”
“皇权是要制约,朝堂上的权力是要制衡,大汉律法也的的确确需要竖立起绝对权威,选择皇统更应该是国家大事,但根据新官制,皇权和相权完全失衡,你又如何保证将来的皇统绝对不会出问题?你凭什么保证?”李弘连声质问。
“我最起码要保证我这一代人不会因为皇统选择的失误而成为葬送社稷的罪臣……”李玮激动地说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带着显赫的功勋和无上的荣耀安安静静地死去,我希望自己死了之后不会被开棺焚尸、不会成为遗臭万年的罪人,我希望所有为中兴大汉而流血流汗的将士们,希望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过上一段平安而快乐的日子,我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皇权是要受到制衡,但不是现在,是天子主政之后,是长公主离开朝堂之后。想想当年的吕后,她正是因为自身的功勋镇制了满堂文武,正是因为手握权柄而为所欲为,她拒不交权,直到死了之后才把一个烂摊子丢给了一帮老臣。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前车之签,后人之师,看看今日的长公主,如果再不制约她,如果再不限制她的权柄,我们还有多少天可活?我可以在此断言,只要你活着,她就绝不会放弃手里的权柄,无论小天子多么英明,她都绝不会放权。要我说原因吗?需要我给你解释吗?”
“现在,你要我放弃新官制,要我把权柄还给长公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只要你带着大军挺进西疆,这长安城立即就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们死了,你活在世上的日子还有几天?你不造反,有人会造反,有人会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造反。”李玮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条路既然走了,就没有回头路,无论你怎么逼我,我都绝不后退。”
李弘怒视着李玮,一言不发,良久,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小子,做了丞相了,果然不一样,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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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看到李弘,不知为什么,眼眶一红,泪水竟然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
李弘心中酸楚,一把抱住了吕布,在他肩膀上用力捶了几下,“兄弟,谢谢你了,谢谢……”
“如果我能留条性命,我想到大漠去。”
“大军马上就要征伐西疆了,你随我去战场吧。”李弘的声音有些嘶哑,“将来,如果你我都还活着,我们一起去大漠,为大汉戍守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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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子张开双臂,一路高叫着,从高高的台阶下飞一般冲了下来。
李弘稍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陛下长结实了。”
“爱卿说话不算话。”
“从何说起?”
“爱卿说过,只要出去打仗,就把朕带着,可爱卿这次没带朕,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跑了。”小天子撅着小嘴,很不高兴地说道。
“这次不是去打仗,是给河西的大军筹办粮草,整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李弘抱着小天子,一边走上台阶,一边笑道,“过完年,我们就去打仗。”
“真的?”小天子高兴地眉开眼笑,“爱卿没有骗朕?”
“当然。”李弘十分肯定地说道,“这次,让颜霸、李信、赵统这些孩子也去,看看大汉的边疆。”
“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小天子挥舞着细嫩的手臂,兴奋地高声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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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子牵着大将军的手走进了长公主的卧房。
“姑姑,姑姑……大将军来了,给你带礼物来了。”
长公主憔悴了很多,面色苍白,没有半丝血色。她无力地看了李弘一眼,神情一阵激动,然后紧紧闭上眼睛,泪水倾泻而出。
小天子皱眉苦脸地抓了抓脑袋,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门边的黄门侍郎刘琬非常焦急,冲着小天子连连招手。小天子推了推大将军,“姑姑两天没进食了,爱卿替朕想想办法。”李弘叹了口气,点点头。小天子转身走了。
李弘屈膝行礼,“臣……”
“我不死,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来?”长公主突然睁开眼睛,愤怒地叫道,“你太欺负人了,你……”长公主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接着背转身去,蒙头痛哭。
李弘缓缓站起来,低头想了很久,突然说道:“臣终其一生,都将护在殿下左右,至死方止。”
长公主哭声顿止,猛地转身望着李弘,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刚才说……说……”
李弘微微一笑,“臣一生一世都将陪伴在殿下左右,不管殿下是否愿意,臣都不会离开。”
长公主面孔微红,泪水盈盈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浓浓情意,娇躯无力地倒在了榻上,“你骗我……”
“臣发誓……”李弘抬头望着窗外的暮色,脸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容,“将来,如果殿下还想回龙泉,臣愿意放弃一切,追随殿下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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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李弘转眼就从金华殿出来了,杨彪、李玮等大臣不禁失望地连连摇头。
长公主已经绝食两天,如果闹出什么事来,大家麻烦大了。
“大将军,殿下怎么说?”李玮急不可耐地问道。
“明日朝议,殿下亲自参加。”
“殿下不绝食了?”杨彪吃惊地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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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下旨,急召长安文武大臣急赴栎阳宫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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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上午,栎阳宫,宣德殿。
长公主和天子高踞上座。文武大臣分列两旁。
大将军上奏,臣受先帝遗诏之重托,十四年来,领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重振社稷,今中兴大业虽初见成效,但天威孱弱,难震四海,故上交兵权,以全天子之威。
举朝皆惊。
长公主骇然站起。大臣们目瞪口呆。唯有天子茫然不知,大将军从容而笑。
大将军高举先帝遗诏,“臣不负先帝所托,以十四年征战,完成夙愿。今将此旨转托于陛下。臣将誓死追随陛下,戍守疆土,拱卫社稷,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朝堂上死一般寂静。
大将军缓缓打开遗诏,大大的“汉”字如同擎天柱石,震撼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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