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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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下,冀州,赵国,中丘城。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马上就要快过年了,辛苦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趁着开市的日子,欢欢喜喜地赶到城里逛一逛,购办一点年货了。虽然今天的风雪很大,但驰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过年的喜庆气氛随着欢快的笑声荡漾在银色的世界里。
大黑背着箩筐,和几个同村的乡邻慢慢走在雪地里,有说有笑。
一支铁骑大军出现在驰道上。骑士们全副武装,轻策骏马,缓缓行走在驰道中央。
这条驰道直通幽州,北疆大军经常在这条驰道上来来往往,百姓们见怪不怪,纷纷让到路边,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神情兴奋地望着铁骑将士和迎风劲舞的各色旗帜,有滋有味地评头论足。
大黑站在路边的雪地里,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铁骑,看着五彩缤纷的战旗,心里突然一阵震颤,思绪霎时飞到了关西,飞到了军营。哑巴还好吗?兄弟们都还活着吗?自己离开北疆军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如今在哪?还在关西战场上吗?
大黑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哑巴,我过上好日子了。我回到冀州后,和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儿团聚了,然后我们一家人到了屯田区,租种了一块地,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虽然家里很贫穷,但和过去噩梦一般的日子比起来,这就是神仙生活了。这一切都是大将军给我的,如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大将军,我一定要谢谢大将军,我一定要谢谢他的恩赐。
“大黑,大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干瘦老者猛地推了大黑一把,“你快看,黑豹……黑豹大旗……”
大黑一惊,急忙扭头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风雪中,一杆巨大的黑豹战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威风凛凛。熟悉,太熟悉了,大黑心中一热,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血雨腥风的战场,又回到了浴血奋战的岁月。
大黑只觉热血直冲脑门,他想叫,想喊,想吼。
铁骑士卒一个个目不斜视,神情肃穆,依次从大黑面前策马走过。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霍然出现在大黑眼前。他还是那样高大魁梧,还是穿着陈旧的皮甲,还是披散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
大黑心跳骤然加速,突如其来的激动几乎让他窒息了。
“大将军……大将军……” 大黑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黑豹义从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大黑。
“大将军……”大黑高声叫喊着,不顾一切地狂奔向前。
祭锋怒叱一声,战刀呼啸而出。义从士卒不约而同举起了手弩。
“站住……再进一步,格杀勿论……”
大黑依旧疯狂地吼叫着,奔跑着,声音却越来越呜咽,越来越嘶哑……
路旁的百姓们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骇然变色。
李弘面色冷峻,双眼紧紧地盯着大黑,忽然,他脸显惊色,大声喊道,“大黑……”
“大将军,我是大黑,我是大黑啊……”大黑跌跌撞撞地冲到义从士卒的战马前,挥舞着双手,激动万分地哭喊着,“大将军,我是大黑……”
李弘飞身下马,紧跑几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大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你哭什么?好了,好了,你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怎么回家种了一年的地变成这个样子?”
大黑又是激动又是尴尬,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突然他想到什么,用力挣脱李弘的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李弘大笑,弯腰对他说道:“你要是再磕头,不说话,我就走了。”
大黑心里一急,赶忙站了起来,“大将军……”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李弘指着雪地上跪倒一大片的百姓,笑着对大黑说道,“走,我们到前面去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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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让大黑骑上战马,走在自己的身边。
“家里都还好吗?”李弘笑着问道。
“都好,都好。大将军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我……”
“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李弘摇手制止道,“你从冀州开始就跟着我南征北战,算起来前前后后也有七年,这七年里你立了多少战功,杀了多少敌人,你还记得吗?”
大黑摇摇头。
“我欠你太多,欠北疆军将士太多,我这辈子如果能让你们都活下来,能让你们和家人团聚过上好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能回家,能找到妻儿,不是我的恩赐,而是你应该得到的。你为大汉浴血疆场,大汉当然应该回报你。”
大黑心里一酸,泪水差点滚了出来。
“大黑,你现在租种多少亩土地?”
“八十亩。”
“除了上缴租赋外,你还有节余吗?”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大将军又下令减免了一部分赋税,所以到了年底,家里还有点节余。”大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屯田区其它百姓的情况是不是和你差不多?”
大黑点点头,在马上深施一礼,“这都是拜大将军所赐。”
李弘非常高兴,又仔细问了一下屯田、赋税和徭役的事,大黑详细解说了一番。从大黑喜悦的表情上,李弘看得出来,冀州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这让他感到非常欣慰。
“大黑,你说说,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我希望大将军一辈子待在冀州。”大黑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害怕大将军离开后,一切又变了。”
李弘摇摇头,“大黑,这个不算,你再说说。”
大黑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大黑,你对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你。”李弘笑道,“我们见一次面很难。如果你有什么心愿,你现在就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
大黑闻言急忙跳到马下,跪倒谢恩。李弘下马把他扶了起来,“说吧,我听着。”
“大将军,我能一辈子屯田吗?”
李弘苦笑,“屯田是应急之策,一旦天下稳定,屯田就要取消。”
“屯田取消后,我怎么办?”大黑脸色一变,吃惊地说道,“我没有地,我一家人吃什么?”
“大将军,我觉得屯田很好。虽然屯田是租种府衙的地,要给府衙上缴更多的赋税,徭役负担也多,但和过去我们租种有钱人家的土地相比,要划算得多。另外,遇到灾荒年没有收成的时候,朝廷不但免赋税,还给赈济,一家人总能支撑着活下去。过去遇到灾荒年,我们只要等死。”
“可是,有人对屯田有看法,甚至还有人拒绝屯田。”李弘皱眉说道,“今年夏天,我在安平、河间等地查访屯田区的时候,很多人认为屯田的租税、田赋和徭役过重,不愿意长久屯田。我估计,冀州的屯田几年后就要结束。”
大黑低下头,小声说道,“大将军,那边郡还有屯田吗?我去边郡屯田,我不能让一家人饿死。”
李弘沉默不语。这个问题,李弘一直在思考,他和田畴等河北大吏在巡视辽东和大漠的过程中,也一直在探讨这件事,但至今没有答案。
“大黑,如果屯田结束后,朝廷把你现在租种的八十亩地卖给你,你要不要?”
“我想要,但我买不起。”大黑苦着脸说道。
“假如朝廷愿意把土地贱价卖给你或者干脆无偿送给你,将来你遇到灾祸,会不会卖?”
大黑想了一下,点点头,“大将军,土地都是有钱人买,我们哪里买得起土地?我们穷,土地少,一年收成有限,上缴赋税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碰到家里有人生病,或者丧葬,只能卖地。更可怕的是碰到灾荒年,地里颗粒无收,要想让一家人活下去,只有卖地。”
“那你说怎么办?”李弘问道,“除了屯田,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甚至让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活下去?”
“大将军,你能让我家世世代代租种朝廷的地吗?”大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世代租种朝廷的地?”李弘诧异地望着大黑,“世代租种?”
李弘若有所悟,但一时又无法抓住实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解决土地问题的办法就在眼前。
“大黑,我答应你,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谢谢大将军。”大黑惊喜交加,再次跪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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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国兴平元年(公元194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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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天子改年号为兴平,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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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李弘回到邯郸后,立即觐见了长公主。
长公主因为李弘执意要招抚公孙瓒,一气之下返回了邯郸,她以为李弘在幽州战事结束后立即就会回来,谁知李弘竟然在幽州一待就是半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大将军还知道回来?”长公主望着李弘,又喜又苦,心里更是百般委屈。这半年里,冀州是非不断,她夹在各方权势之间努力寻求平衡,日子非常难过。
李弘知道长公主心里不痛快,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端牛角号递了过去,“臣此趟远行,所到之处都很荒凉,没什么好礼物带给殿下。”
长公主很惊喜,拿在手上仔细把玩了一下,突然说道:“大将军第一次到洛阳的时候,送给我的也是这个礼物。”
李弘蓦然想起了先帝。当年自己第一次到洛阳,先帝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让自己送给太后,送给公主和小董侯的礼物也是先帝事先准备好的,是两个端牛角号。长公主突然提起此事,让李弘心中十分难受。先帝临终前把大汉社稷托付给了自己,可自己却辜负了先帝的信任和重托。大汉社稷何时才能中兴?
李弘黯然魂伤,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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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大将军召集三府大吏议事,议事的主题只有一个,土地和流民。
李弘在议事上郑重告诉三府五十多位官吏,土地改制之策必须在四月春耕之前拿出来。在这三个月里,河北只讨论此事,其它事一概不问。
由于土地制度直接关系到社稷根本,牵涉到赋税和徭役,继而又牵扯到诸多重大国策,所以讨论的范围越来越广,讨论的人也越来越多,到正月底的时候,河北诸府近百位大吏、硕儒、名士陆续赶到邯郸行辕,就土地制度如何改制展开了通宵达旦的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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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夏大地上,最早的土地制度是井田制。
井田制始自夏商,成熟完善于周。关于它的较早且为完备的记载当数《孟子•滕文公》:“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从孟子的描述中可知井田以方块为形共九百亩,由八家共用一井耕之,每家各占私田一百亩,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经此细分之后的土地形状像“井”字,故谓之井田。八家需先在公田上耕作,以缴纳孟子称之为“助”的劳役地租,然后,各家才能对自家的百亩私田进行耕作。
井田制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公私田之分和劳役地租。井田制还采取了定期调整轮换份地的方式,以消除因土地肥沃程度的不同而可能导致的不公平现象。
到了春秋中期,铁制农具和牛耕的出现使得公田之外的私田被大量开发,耕地面积日益扩大。贵族领主对私田的狂热追求使得公田日渐荒废,国家岁入难以为继,各国不得不改变劳役地租的税赋制度,纷纷实行“初税亩”、“相地而衰征”、“十一而税”等税制,井田制随即逐渐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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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以“名田制”而强国。
随着商鞅“开阡陌决裂封疆”的一系列改革,古老的井田制被彻底废除了,领主贵族的世袭土地所有特权也随之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名田制”。
名田制最突出的特征是按户籍计口授田(此所谓名田制的由来)的同时,又按军功大小分封不同的爵位和不同数量的土地。
国家授出的土地即成为私人占有,国家不再收回。土地可以买卖。
按户籍授田实现了国家借用土地对农民的严密控制;凡在户籍之民皆可得一定土地,也能使民休养生息从而国家安稳、税赋充足稳定。
按军功封赏土地的制度打破了贵族的世袭特权,产生了大批的军功地主,这对当时的社会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秦因此国力大盛,一统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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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承袭了秦的制度,秦的“名田制”得以沿袭。
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因此强国,创造了令后世艳羡不已的繁荣与昌盛。
名田制开创了土地私有制。随着社会发展,土地买卖大量出现,土地兼并的浪潮开始冲击名田制。
到了孝武皇帝时,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几乎到了“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程度。
在这次土地兼并的狂潮中,除了普通自耕农的土地纷纷被豪强兼并外,另一类被大量兼并的土地便是军功土地。军功地主的子孙多半骄逸无度、难承其祖之遗风,他们或因违反国家法禁亡国陨命,或碌碌无为杂于庸保,祖上因军功所获得的土地皆被他们变卖一空。名田制渐至名存实亡,加之后来国家不再以军功授田宅而开始以金银实物为赏赐,名田制终至消亡。
土地兼并最终败亡了名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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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篡夺帝位之后,曾实行了一系列新政。在土地制度上,他推行了“王田制”。
王莽和其追随者认为,土地私有和自由买卖是土地兼并的根源,他们对此有着非常时刻而正确的认识。王莽所推行的王田制,正是以抑制土地兼并为主要目的。
王田制的主要内容是将土地收归朝廷、禁止私人买卖土地,将男丁不过八口的家户所占土地限制在一“井”(九百亩)之内,超过部分分与乡邻宗族,无地农户可按一夫一妇受田百亩标准由朝廷授予土地。
但为何这样一个能从根源上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改制方案最终失败了呢?导致王田制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禁止土地买卖。
王田制仅实行三年即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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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河北三州实行的是屯田制。
屯田制最早开始于孝武皇帝,分为军屯和民屯。军屯是指组织军队开垦荒田以给军粮,民屯是指招徕流民耕种屯田为军队或朝廷提供粮食。
屯田为国家所有,士卒和农夫耕种时要上缴朝廷和军队一定数量的佃租,留下的余粮归自己,且屯田兵客不得随意离开,否则罪及妻子。
屯田制给军队和朝廷提供了大量的军粮给养,也使一些无地农民能够依靠屯田糊口,有助于安抚百姓稳定人心。
但屯田制随着屯田的成功和屯田区常年的稳定,诸多弊病越来越严重,比如已经屯田八年的并州,屯田三年的冀州西部郡县都已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土地制度的改制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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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经过两个多月的辩论后,河北诸府大吏在总结了历史上各种土地制度的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后,最终提出了“计口授田制”。
计口授田制就是按户籍计口授田。这个田是指朝廷所有的大量无主土地和荒地,朝廷把这些田地的使用权按人口分授给所有的人,也就是大黑最希望得到的终身租种。
此制坚决承认土地私有,所有门阀世族富豪的田产宅院还是他们自己的,保护他们的土地权益。同时,他们也参加授田。
计口授田制既包括国家土地所有制,又包括土地私有制,既能让各个阶层的百姓受益,又能保护门阀权贵们的利益。此制在肯定了土地所有权和占有权的基础上,可以让贫穷的农民迅速摆脱了门阀豪族的控制,成为国家的编户齐民,从而最大程度地保证了赋税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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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北朝时,北魏颁布的均田令,就是由其前期在代北实行的“计口授田制”演变而来,本书中所引用的即是这个“计口授田制”,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均田制”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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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国兴平初年(公元194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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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西将军徐荣八百里快骑急报邯郸,长安三度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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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二月辛丑日(二十二日),长安发生了第二次地震,关中形势极度恶化,但就在这个紧要时刻,黄河封冻,北疆的赈灾物资无法运到关中,关中局势随即进一步恶化。
征西将军徐荣和武卫将军玉石虽然竭尽全力,但面对随之而来的连场大雪,也只能仰天长叹,徒呼奈何。
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几十年罕见的大雪和严寒侵袭了整个北疆和西疆。
熬过了最艰难的正月和二月后,三月终于来临,西凉的韩遂和马腾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向天子和朝廷上书,迫不及待地要求得到赈济,但关中灾情同样严重,天子和朝廷只好一拖再拖。
天子和朝廷拖得起,但西疆拖不起,韩遂和马腾无奈之下,只好出兵攻打长安,抢一点是一点。
马腾的大军就在扶风郡,距离长安不过几百里,转瞬及至。
太尉朱俊和车骑将军李傕一面据城死守,一面急告河东,请求徐荣出兵救援,但徐荣此时被袁绍的大军缠在了关西战场,急切间无力西进。
大将军此时正在和三府大吏商议“计口授田制”的事,突然接到长安兵变的消息后,李弘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个袁绍,竟敢伸手关中,心思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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