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河内。
大将军何进于四月下率部自冀州邺城出发西进凉州。大军到达河内时,他接到了天子召其进京的圣旨。何进知道天子要对他动手了,此时他再无出路,只有殊死一搏,至于结果如何,他已经无暇过多考虑了,对他来说,兵谏的最坏结局和自己束手就缚的结局是一样的。他命令大军加快行进速度,争取早日渡河兵临孟津。与此同时,驻守孟津的袁绍,洛阳的何苗和何颙,秘密潜回洛阳的吴匡张璋先后派人回报何进,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就等大将军率军进京了。
五月初,大军到达河内郡的山阳,何进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天子病重。何进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最近他为进京发动兵变的事殚精竭虑,惶恐不安,以至于夜不能寐,整个人几乎都要崩溃了。何进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来报信的伍宕,发了半天愣,然后颤抖着声音问道:“真的?”
伍宕迟疑道:“应该是真的。太后生病,陛下为什么要下令封锁永乐宫?陛下为什么不准任何人进出永乐宫?陛下为什么不理朝政?这一切显得很突然也很奇怪,十分不合常理。如今征北大军已经出塞作战,皇统的事也到了关键时候,此时陛下应该亲理朝政、日理万机才对,怎么会为了伺奉太后竟然连国家社稷都不要了?”
何进浑身战栗,感觉死亡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
天子的龙体一直都很健康,怎么会突然生病?而且还是重病?这是不是天子在使诈,故意欺骗自己以便让自己放心大胆地回京城?难道自己秘密率军回京准备发动兵变的事泄漏了?
何进越想越是恐惧,于是又问道:“潘隐说的?”
伍宕点点头。这消息是蹇硕的长史潘隐告诉大将军府掾史许谅的。自从传出太后生病,天子伺奉左右不理朝政之后,皇宫内的大小中官和朝中大臣们为此惊惶不安,私下有许多猜测,而唯一随侍天子的小黄门蹇硕也一直待在永乐宫没有回过府邸。有一天蹇硕回府洗漱换衣,私下交待潘隐把府内的财产尽数送回自己的老家。潘隐很奇怪,随口问了一句。蹇硕神色悲痛地说,天子时日无多,京中恐怕有变。潘隐大骇,再不敢多问。
何进听完伍宕的叙说,呆呆地坐着想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天子得了重病,那他突然下旨召自己进京的目的就很好解释了,他已经等不及逼反自己,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死自己,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确立皇统,也就是说,天子的病非常重,有可能一命归天。如果天子病重快要死了,自己还有必要带着军队秘密进京发动兵变吗?自己还有必要急着进京吗?
天子一死,在皇统未立和自己手握兵权的情况下,太后和董重,还有蹇硕,他们敢以皇帝遗诏之命拥立小董侯为新皇帝吗?没有内廷中官和外廷大臣们的支持,没有军队,即使有天子遗诏又有什么用?自己只有率军回京,告诉天下人蹇硕矫诏,私自篡改天子遗命,竟敢废嫡立庶陷天子于不义,小皇帝就死定了,太后、董重、蹇硕,还有支持太后的一帮宗室大臣们谁都活不了。那时,有谁敢站出来说,天子遗诏就是要废嫡立庶?
现在率军回京发动兵变,风险非常大,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天子病重死去,自己趁着洛阳混乱的时候率军回京发动兵变,那可就有绝对致胜的把握了。问题是,如果天子不死呢?或者这是天子为了诱骗自己速速进京而想出来的奸计呢?
何进决定暂不回京。不管怎么说,拖一段时间回京,影响不了大局。现在回京,赢了,也要废尽九牛二虎之力,输了,自己的命运可就象窦武一样九族皆灭了,所以,还是等一等好。一旦天子真的死了,这洛阳的形势可就天翻地覆,彻底由自己做主了。那时自己拥立小史侯做皇帝,独揽大权,天下尽在自己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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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写好一封书信递给伍宕,“你立即回京把这封书信交给何苗。”何进说道,“此事不要声张,万万不要声张。”
“何颙呢?要不要告诉何颙?”伍宕问道,“洛阳的事情都由他一手策划主持,这么重大的事如果不告诉他,恐怕……”
“千万不要对他说,更不要让他知道你在京城。”何进说道,“如果陛下确实病入膏肓,那皇统的事就完全要靠宫内的中官,而不是何颙和那帮士人,他们现在已经帮不上任何忙了。”
“何颙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会和那帮士人想尽一切办法逼我进京发动兵变以便趁机铲除奸阉,再顺便把我也解决了,然后这天下就是他们士人的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岂肯放过?”何进冷笑道,“但我又岂肯杀死中官?没有中官和士人相斗,我怎能独掌大权?这么好的机会我又岂肯放过?”
伍宕略显吃惊地望着何进。
“有中官的帮助,皇统的事很容易解决,我也不需要率军进京发动兵变。”何进说道,“用兵变的方法确立皇统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之局,而且,陛下归天之后,洛阳肯定很混乱,如果再发动兵变就是乱上加乱,洛阳可能会瞬间崩溃。洛阳一乱,国家必将动荡,这会直接影响到北疆大战。你要知道,北疆大战如果惨败,后果非常严重,我们有可能丢掉整个北疆,大汉国有可能因此而分崩离析。”
何进说到这里,眼里露出恐惧之色,他摇摇头,小声说道:“那时,我就是众矢之敌,不要说朝中的那帮大臣,就是中官们也会借机杀死我。大将军梁翼是谁杀的?窦武又是谁杀的?是中官们杀的。”
“在陛下归天,新皇帝悬而未决,我又不能及时控制朝政的情况下,只有太后和中官们能控制局面,能稳定洛阳的政局,所以,我在那封信中向赵忠、张让等十常侍做了保证,在陛下归天后,只要他们能控制皇宫的形势,说服太后和蹇硕推立小史侯为新帝,我就出手钳制士人,维持洛阳各方权势的平衡。”何进笑道,“只要中官们和士人斗得热火朝天,我就非常安全。在我大权未握,国家危难,而北疆战局没有分出胜负之前,维持洛阳的势力平衡是唯一能稳定洛阳局势的办法。”
“对中官们来说,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性命和权势,所以他们与我握手言和当然要比与我为敌要好。他们一再向皇后表示愿意鼎力相助不就是向我表达这个意思吗?”何进笑道,“中官们有了我这个承诺,当然会尽心尽力的帮助我。现在这个消息即使是陛下骗我回京的奸计也没有关系,等我确定陛下无事后我还是要回京发动兵变,但因为有了中官们的帮助,我就再也不怕士人们趁机对我发难了。”
伍宕问道:“大将军准备何时回京?”
“我暂时不回京了。”何进说道,“我立即上奏陛下,说蚁贼于毒率部攻击山阳,阻碍了大军西进之路。”
伍宕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何进问道。
“陛下一旦归天,大将军务必要立即进京主持大局,以免节外生枝。”伍宕劝道,“山阳距离洛阳太远,消息传递不便,我看,大将军还是一日五十里,缓缓向黄河靠近为好。”
何进摇摇头,“如果陛下确实病重,我就急赴孟津,如果一直没有准确消息,我就驻留在此拖延回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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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洛阳。
天子病情陡然加重,剧烈的疼痛日夜折磨着他,让他痛不欲生,恨不能早日结束自己的生命。望着终日以泪洗面孤苦无助的母亲,望着跪在榻前痛哭不止的年幼皇子和公主,天子禁不住泪流满面,仰天长叹。命,这都是命啊。自己已经不行了,已经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孩子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尽一切努力挽救母亲和孩子的性命。
此时,幽州牧刘虞急奏天子,说流民大量涌入幽州,幽州已经不堪重负,无力支撑,他恳请陛下立即调拨钱粮予以救济,同时他奏请天子将幽州的六万郡国兵削减为两万,以减少军资开支赈济流民。天子苦笑,刘虞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在幽州目前这种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刘虞即使接到了自己的圣旨,他也不会丢下幽州百姓遵旨回朝的。朕再也看不到刘虞了。同时大将军何进也急奏天子,说大军在河内被蚁贼所阻,短期内将无法遵旨回京。天子缓缓放下何进的奏章,颓然长叹。朕再也看不到何进了。
天子下旨,迁袁隗为后将军,参隶尚书事,暂理朝政,命其接旨后,立即到嘉德殿见驾。
蹇硕大吃一惊,惊惶失措地问道:“陛下让袁大人觐见,那陛下的病……”
天子痛苦不堪地说道:“打开永乐宫的大门,告诉众臣,就说朕病重要去了。”
“陛下……”蹇硕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陛下……”
“爱卿不要哭,朕还要许多事要你去办,你起来吧。”天子笑道,“朕终究要死的,早死比晚死好。你立即下旨给光禄勋刘博、卫尉刘和,命令他们督领南军卫士和虎贲、羽林,加强南北两宫的警卫。另外,下旨给西园军的中军校尉袁绍、典军校尉曹操、左校尉夏牟、右校尉淳于琼,命令他们各带兵马回京驻防,以防洛阳生变。”
“叫大长秋赵忠,中常侍张让马上到嘉德殿来,朕要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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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和张让看到天子瘦骨嶙峋,眼窝深陷,非常伤心。天子从进宫开始就是他们伺候,两人一直看着他长大,二十多年了,这种君臣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两人不好当着天子的面落泪,强装笑脸小声安慰着。
天子拉着两人的手,聊了几句闲话,然后问道:“朕不在了,你们怎么办?”
赵忠闻言心内一酸,泪水顿时就流了下来。张让眼圈红红的,低头不语,过了好半天,他才哽咽着说道,“陛下,这太子的事……”
天子闭着眼睛摇摇头,忍着锥心的剧痛,断断续续地说道:“朕要是立了太子,你们还有活路吗?”
赵忠和张让恍然大悟,齐齐拜倒在地,泪如雨下。
“两位爱卿还记得当年的北宫兵变吗?”天子问道。
赵忠和张让连连点头。赵忠抹了一把眼泪,凑到天子的耳边低声说道:“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不立太子,皇后和大将军就要依靠我们的支持才能拥立大皇子,而老臣等人就可以避过眼前的血光之灾,太后和小皇子也就可以暂保安全。等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就杀了大将军,打击朝中士人的力量,重立小皇子。”
天子嘴角掀起一丝苦笑,“爱卿,今日之计只能保你们性命暂时无虞,但要想一直活下去,就要牢记当年的北宫兵变。至于董侯之事,你们就忘了吧,权当朕没有说过。”
赵忠和张让目瞪口呆地望着天子。
“朕逼迫大臣们写的上策都放在这里,你们要妥善保存,这将来可以帮你们一点忙。”天子指指侧室说道,“你们务必要善加利用,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两人感动地连连磕头。
“明天请皇后来一趟,朕要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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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隗难以相信天子竟然病得如此之重。刚才走进永乐宫的时候,他还在嘀咕是不是兵谏的事泄漏了,天子要把自己骗进永乐宫杀了。
天子冲着跪伏于地的袁隗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
“朕时日无多了。”天子平静地说道,“朕恐怕等不到太尉大人回京了,所以,这朝中的事朕就托付给爱卿了,这大汉社稷朕也托付给爱卿了。”
袁隗刚想说话,天子轻轻挥手阻止了他。
“如今国内灾患迭起,北疆将士正在塞外血战,大汉国最需要的是稳定。”天子继续说道,“朕不在了,爱卿要切切记住,洛阳务必要稳定,北疆大战务必要继续进行下去,这是确保我大汉社稷存亡的根本。为了帮助你做到这一切,这皇统的事……”
袁隗骇然心惊,神情极度紧张地看着天子。天子要是在临终前立下太子,这洛阳势必要杀得血雨腥风,绝无稳定的可能,但他无法阻止。此时,他还能说什么?
天子慢慢地闭上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就托付给你了。”
袁隗浑身战栗,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跪倒,上身瘫倒在地,脑中一片混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爱卿想做的事,朕知道,虽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现在不行,绝对不行。”天子说道,“北疆大战事关大汉国的存亡,相比起来,洛阳的事算得了什么?”
袁隗强自镇定心神,抬头问道:“陛下,北疆大战如果一拖再拖,久战不决怎么办?”
天子猛地睁开眼睛,激动地说道:“打,要一直打下去,即使把朕的万金堂打完了也在所不惜。只要北疆在,大汉社稷就在,北疆大战绝不能败。”
“陛下,北疆大战如果大胜,那征北大将军势必权势倾天,这对大汉国的威胁极大,将来如何控制?是不是令其出征阴山以北?”
天子说道:“北疆大战胜利后,洛阳的局势是不是稳定已经不重要了,爱卿明白朕的意思吗?那时候,爱卿需要征北大将军。”
袁隗疑惑地望着天子。
“爱卿要想达成心愿很困难,但爱卿一旦心愿得了,朕的心愿也就实现了,大汉的社稷也就更加稳固了。”天子拿出一道封存的手诏递给了袁隗,“如果爱卿无法达成心愿,就以此旨恳请公主北上征召征北大将军南下相助。”
袁隗恭敬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藏到了怀里。
“等到爱卿的心愿了了,朕的心愿也了了,那时万金堂如果还有钱财,当可令其远征阴山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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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隗出宫之后直奔府邸,紧急约见何颙。
“天子是真的病重,估计时日无多了。”袁隗心情沉重地说道,“你立即快马通告大将军,兵谏之策取消,请他率军兵进孟津。”
何颙问道:“陛下怎么说?是不是要立太子?”
袁隗捋须叹道:“陛下比我们都聪明,他不立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