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57年五六月间,又来一次运动,曰整风。这使我先是惶惑,紧接着就心惊胆战,或者说,因惶惑而引来心惊胆战。惶惑,是因为不知道这应整之风都包括什么内容,更不知道要整成什么样子才可以符合要求。这两种不知道,前一种显然更值得忧虑,因为,比如说,有了新的法律,可是律条恍兮惚兮,又比如说,你前天闲谈,引经据典,曾经提到康德,昨天卖废品,其中夹一本过时的政治学习的小册子,你就不能知道算不算犯法。不知道,根据“万安公墓”的处世哲学,凡事要往最坏处想,你就只好设想为已经犯法。犯法即有罪,其后随着来的又是个不知道,岂可不心惊胆战哉!但心惊胆战是唯心论,钦定属于无用一类;要唯物,想趋福避祸的办法。想,自己能有多大力量呢?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万一前程不平坦,就退一步祭起祖传的法宝,忍加认命。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地往下混。
观,听,起初是整党内之风,党外人可参加可不参加。我幸而还没有忘记学过的逻辑,知道不参加就等于自认为己身没有不正之风,也就不需要整;还有,说可不参加,是“客”气,其前还有“主”气,是可参加,而如果真不参加,那就成为自视为客,未尊重主。等因奉此,我立即表示参加,而且装做踊跃。其他党外之人也都是这样。只有孙君功炎(其时编《语文学习》,坐在我的邻屋,来往多,合得来),到我的西北小屋里来,看看屋里没有其他人,说:“说可以不参加,我就不参加,看看怎么样。”我晓以利害,说不可有较量的心理。他先是还有不采纳的意思,我说了句推心置腹的话:“你不听,将来后悔就晚了。”他听而从了,可是心里还存有傲气的根,后来终于加了右派之冠,押出国门,到晋南安家落户去了。在这方面,我可以破例吹一下牛,是能够把各种气都深藏若虚,外面只留一种,曰奴气,用我的一位小学老师王先生的名言形容,是“我就是绝对服从,看你把我怎么样”。
王老师对付的人是校长,对付的情境是今天叫你教这班,明天叫你教那班,用绝对服从的高招应付,轻而易举。如我,对付整风,就变容易为大难。因为参加之后,进一步,要求对党提意见,说党有什么缺点。说党有缺点?不要说真动口,就是想到不得不动口也会魂飞魄散。这使我不由得想到《庄子·列御寇》篇的一句话,是“知道易,勿言难”,道,此地可以指避祸之道,言就成为说党的缺点。这其间,我曾见到邓念观老先生,谈到整风让提意见的事,他千叮嘱万叮嘱,说:“千万别说话,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们不是英雄所见略同,是弱者所见略同,于是制定战略,是争取不说话。想不到听取意见的诚意或热情竟表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办法是由党办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请一些人去开会,一个一个发言,提意见,党的书记面对小本,记录。
这一关不好过,但总得过,也就只好下降为战术,挖空心思,想想说什么。惯用的只是歌颂成为文不对题,因为人家要求说的是缺点。为这件事,记得有几天,钻到被窝里不能入梦,因为要翻来覆去编造。丑媳妇终于不免见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开会的通知,让去给党提意见。会开始,我退避三舍,只倾耳,不动口。到了晚饭之时,还有两三个人没发言,书记宣布散会。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这样也许就算过去了,但也拿不准,所以还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两天就明白,因为又接到通知,还是要参加会,提意见。应该感谢我的胆战心惊,迫使我到发言之时,竟至扔开作文教程,你让我说缺点,我还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记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绩是主要的”,末尾夹带一点点鸡毛蒜皮。书记照样记了,没说我的大作文不对题。其时还没有所谓右派之冠,我过了函谷之关,怀着胜利的喜悦,下班回家,面对妻女,喝二锅头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言文不对题,还是另有老尺加一的布置,语文党小组的鲍君,还长于我一岁,曾找我谈话,也是征求意见。这次是化整为零,化泛泛为具体,提出我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处分的往事,问我有什么意见。唯恐我不愿意说,用启发式,或引蛇出洞法,他先说,是我实在没做什么坏事,而予以这样重的处分,明显不合适,现在党诚心诚意征求意见,我有意见,应该说,帮助党整风,改进工作。
还得感谢我的心惊胆战,用不着迟疑,我就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高才”,一转瞬就作成对策八股,大意是:我来于旧社会,缺点很多,错误的思想包袱很重,三反五反使我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使我有可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所以每次想到三反五反,我都感谢党挽救的大恩。对策读完,他听完,沉吟一下,辞去。沉吟,表示未必尽信,果然,过了几天,他又来,还是启发我吐露对三反五反的不平之气,措辞中还加了新调料,是不要有什么顾虑。其时我记忆力还未大坏,就把上次的对策八股背诵一遍,末尾也加点新调料,是我确是这样想的,也就只能这样说。他听完,又是沉吟一下,然后辞去,此后就没有再来。我后来想,不再来追问,一种可能是借了戈培尔的高论(假话多说几遍就成为真的)的光,他信了;另一种可能是借了衙门口刑名师爷的光,他们笔下常如此写,“虽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半信半疑,上交,也就只能凭字面了。
难关,大一小一,都闯过,还有些小的崎岖,是鸣放,也要谨小慎微地走。这次的战术是从阮步兵那里学来,曰“不臧否人物”。张贴于席墙土的大字报,能不写就不写,万不得已,也说些不痛不痒的。所求,是天覆地载,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像是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即在周围人的心目中消失,祸从天上来,也就不会落在头上了。谢天谢地,这个崎岖的羊肠小道,也走过来了。
但是还有“来日大难”,是情势告知,已经制作了“右派”之冠,正在背后研究各个人的出于口之言和出于笔之言,看哪一位宜于加冠。宣布的办法是印发言为材料,由党办公室的人送到每个职工的办公桌上,标题是“关于某某的右派言论”(?)。然后是开批判某某的会,至于如何处理,自然只有天知道。“天道远,人道迩”,我每天上班,坐的还是那个椅子,心却像是要跳到胸膛以外,因为总有可能,脚步声移近,进来的是送材料的,上面的名字正是自己。又来一次,不是自己。心想,强调“成绩是主要的”,歌颂的话不少,而且是大声说的,也许不至于加冠吧?但终归后边还有鸡毛蒜皮,也可能视芥子为须弥,那就仍不免有加冠的危险。就这样,疑神疑鬼,如坐针毡,总有几个月,收到多份材料,其中没有自己,心才慢慢回到胸膛以内。
此外还有些小关口,对比之下不太难过的,计有三种。一种是参加批判会,不能总是听而不述。可是述,就要先编造,然后装做义愤填膺。可惜我没上过话剧院表演系,已经用了十二分力,连自己听着也像是在应付;还有,即使心照不宣,被批判的人知道我是在演戏,面对自己尊重甚至亲近的友人咒骂,也总不能不感到难堪。另一种是泛论性质的,要写反右之文。这可以抄,也只能抄,因为,比如说,文件或准文件说罪恶共有十项,你自作聪明,给加或减了一项,也许就惹来麻烦。但是抄也要费心思,应该求内容全同而外貌有异,没有异就像是做文抄公,心并没有参加反右。总之,虽然做的是毫无意义的事,却也不能不费力。同样费力的,记得还写过反浪费、反教条的大字报,至于这算做反右之内还是之外,就说不清了。最后还有一种,记得是年夏天,加冠,发往北大荒诸事已经做完之后才开始的,其名为“交心”。
推想这是求反右的加深和彻底,因为右是错误思想,加冠者有而且严重,已经用加冠、批判、改造诸法解决了,未加冠的呢,思想就清而且纯吗?显然,没有人敢这样说,甚至没有人敢这样想。有,就算是不很严重吧,总不能任它在头脑里盘据着。要清除,不幸是天命或上帝所定,它是只能推想为有却视而不能见,怎么办?语云,言为心声,只好请他或她自己说。说,限定说思想之错误者,曰交心。记得这项小运动也如暴风雨之来,动员之后就全体并全身心投入,小组会上说,散会之后写。这文章是自怨自艾性质,闯祸的可能性小,但不是绝无,比如你异想天开,用夸张法,说曾有反什么的想法,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所以这交心八股就要既可以称为错误,又关系不大,此是不能不具备的慧心之一。还有之二是要得体,就是戴在自己头上,人家看着合适,不像借来的。还要加个之三,是数量不能少,比如能凑几百条,就会给人一种印象,是毫无保留,可见有诚意改造自己,也就可信赖。这个小运动放在整风的结尾,时间不长就过去。所得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多数人交,不得已而编造假话;少数人受,也未必有兴致看,即使看,信不信,也是只有天知道。
说到“信”,还想说一些可以称为既可笑又可悲的情况。信有程度之差。上上品是《使徒行传》中人物,至上说往东走好,出向南之门立刻向左转,没走多远,又传来至上的声音,说往西走好,立即向后转,往西,而不想为什么向东或向西就好。至于中下之士,闻道,反应就没有这样快,——甚至只是惶惑。也可以举两个实例。一是形式逻辑有没有阶级性,某日之前,说没有是反革命,之后变为说有是反革命,因为就是在某日,斯大林说没有,其前都说上层建筑无一例外,都有阶级性。二是林彪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是一日之隔就性质大变。像这类的一刹那就变,要求“尽信”,一般人就苦于跟不上。跟不上也有程度之差,如加右派之冠的诸位就是走在前面的,整风,说诚意接受意见,以便改进工作,他们信了,于是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万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