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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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迎 新 (2)

花是人常接触的外物的一种,与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在人生中就占有或大或小的位置,像是也应该说说。说,浅尝,容易,“陌上花开”是见,加点情,说“缓缓归”,也不复杂。深钻,即不管走到哪一步都问个所以然,问题就会来一大堆。首先可以问何以会有花。这容易答,是如人之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植物也有生命,就也舍不得灭绝,要传种。这样说,开花,亦男女居室之类也。传种是目的,开花是手段,目的要铁板钉钉,手段则可以万变。所以花之中就既可以有牡丹之大,又可以有桂花之小,既可以有荷花之娇艳,又可以有枣花之平庸。然后来了更麻烦的问题,人为什么会爱花。这里且不细追,问同是对于花,还有不同的爱,如陶渊明爱的是菊花,周敦颐爱的是莲花。也许还有任何花都不爱的吧?总是很少,可以不管。且说常人常事,由平房小院升为楼居,阳台仅可容一个人坐藤椅晒太阳,也要养几盆花;晨钟夕烛,忙得喘不过气,某园有花展,也要赶着去,买票进去看。这不新奇,更不犯法,没有人无事找事,问为什么。

如果问,麻烦就来了,也许不得不找朱光潜、宗白华一流人去请教吧?这是说,难得躲开美学。而一沾染美学,两个问题就立即走到面前:一浅,是花为什么美;一深,是美是怎么回事。擒贼先擒王,先追究美的性质。异说纷纭,我仍是投靠人文主义,接受美国桑塔耶那的解释,“美是快乐的对象化”。这是说,比如看见茶花觉得美,只是因为心里舒服。可是,同是外物,何以有些看了舒服,有些就不舒服呢?大概还要找朱光潜、宗白华一流人上讲台阐明,而阐明,我们也未必能懂,尤其未必能信。所以不如接受现实,承认花美的现实,然后在这现实之内打些小算盘。我想到的是,人群,最大的分界是男女,单就与花的关系说,女性近得多,如绣是女性的专利,戴也是女性的专利。但绣,戴,是“只可自怡悦”吗?上帝,或上天,或自然限定,女性的种种,纵使密不透风,也会有男性插进来,仍说花,女性绣,戴,男性可以连人带花一齐爱,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偷看吴王苑内花”之类是也。至此,已经肯定花美,可以爱,然后“近取诸身”,说说我,主要是中年及其前后,与花曾经有什么样的关系。

成语有锦上添花的说法,这里无妨断章取义,说是质地要是锦,上面才能有花。我的第一故乡是农村,第二故乡是通县,印象是都没有人养花。所以谈与花的关系,要从到北京住开始。北京人的生活,受旗下人的影响,要尽己之力讲究。皇帝是超级大户,住地有御花园,其外近有三海,远有圆明园、避暑山庄等地,自然都不少花。下降为各种府第,住处之旁也要有花园。再降,直到平常人家的平常院落,堂室之前有或大或小的空地,也要栽些花木如丁香、海棠之类。花木之外还可以种些草本花,或下地,或入盆。因为多有人爱花,养花,也就有了养花的专业,人名花把式,店名花店。此外,还有以培育某种花任人观赏扬名的,如崇效寺牡丹、刘园菊花之类。公园,日日有人进去游览,当然更不能落后,也就要培育多种花,摆在适当的处所,以图游人能够赏心悦目。这样,就个人说,养之外又多个任务,是某时到某地去看花,雅称曰赏花。

花,纵使从俗,认为美,门内也可以不养,门外也可以不看。我是养了,也看了,问心,甚至诛心,有没有值得说说的?想了想,真泄气,是如阮咸之晒椟鼻裈,只是未能免俗,至多不过是行有余力,弄一些品种,看它在自己的小院里吐艳放香,觉得有意思。但总有个时期,从许多人之后,看了养了,至少是曾经耗费一些精力,忆旧,也就应该说说。先说看。大概是由30年代前期起,断断续续若干次,春天是到崇效寺看牡丹。崇效寺在外城西南部,白纸坊以北,由广安门内以东不远南行,过一些残破街道和义地,就可以找到。寺坐北向南,不大。据说是唐朝幽州节度使刘济舍宅建的,那就是在幽州城内了。又据说寺内种枣树很多,所以王渔洋称之为枣花寺,其附近有枣林前后街,也许就是因枣树多而命名吧。到民国年间,寺已颓败,记得只有两层殿,不雄伟。

可是在北京有大名,就是因为晚春牡丹花开的时候,自认为风雅的士女都要前往看看。我入内看不只一次,印象是门内左方那几丛确是开得不坏,肥大鲜艳,很美。名声大还来于有异种,绿色花和黑色花的。绿色的有印象,其实是物以稀为贵,如果也如深红、浅红之多,那恐怕就很少人欣赏了。我对这个寺多有怀念之情,是因为它年岁大,现老朽之态,可怜。还有个因缘,是40年代的一个秋天,我伴同广化寺的两三位出家人,去那里做客,看寺藏的名迹清初和尚智朴画的青松红杏图以及许多名人的题跋。近年到那里,吃了一顿素斋,看了青松红杏图,果然自王渔洋以下,清朝各时期名士的题跋很多。辞别,以后就没有再去。迎来50年代,寺更破落,先是牡丹移中山公园,挨至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看报,知道仅剩的一个寺门也没有了。青松红杏图卷呢,能够逃过十年浩劫吗?我有时想到这些,感到人祸之可怕;知人祸而不敢溯本求源,以致“殷鉴不远”而不能利用,就不只可怕,而且可悲了。

还是话不离题,说看花。又是常看的一处,园的菊花。还有更值得怀念的因缘,是我的一个可敬可亲的朋友刘慎之在那里培育菊花。园原是花主人刘文嘉的别号,推衍为艺菊之园的名称。园在新街口以北路西,占地面积不小,据刘慎之说,地原是他家的,因家道中落卖与刘园,也就因为这种关系,他无业,才到花园帮工混饭吃。刘园是湖北人,日本留学学法律,在湖北和东北做过几任中级官,年老退隐,喜欢养菊花,专心弄这一门,也就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并进一步成为这方面的名人。园菊花最盛期在40年代到50年代初,每年晚秋到初冬,院内成为菊花的海洋,游人总是很多。据刘慎之说,品种超过一千。我因为住得近,顺便看刘慎之,每年展出时必去看,有时还不止一次。粗略说,最值得欣赏的是两类。一类花大,瓣繁,且颜色娇艳,总起来就成为很美。另一类是花形有特点,可以使人联想到某一种态度或韵味,如一种名为“懒梳妆”的就是这样,稀疏而长短不齐的花瓣,尤其在微风中摇曳时,使人不由得想到美人春睡乍醒,秀发散乱的姿态。迈入50年代,园菊花逐渐衰落,经商酌,并入中山公园,据刘慎之说,品种已降至八百。推想异种是较难培育的,如懒梳妆之类,也许不再有了吧?

崇效寺看牡丹,园看菊花,可以称为大举。还有可称为小举的,记得有两处。一处在后海之南,确切的街巷,主人的尊姓,都不记得了,印象是在一个曲折的小胡同内路西,小门楼内北房前一个小院,养的都是西番莲。品种不很多,出奇的是花形大,直径可到市尺一尺二寸。据养花的主人说,品种来自日本,日本的专业人养,直径可到一尺四寸。看西番莲是在夏天,因为对西番莲有兴趣,也是连续若干年,至时必前往。另一处是在西直门内大街路南,主人也姓刘(?),养荷花,以品种多著名。展出也是在夏天,记得只看过一次,究竟怎么个好法,也忘记了。

以下说门内的自养。时间是1938年春迁到后海北岸以后,直到1969年秋逃往北大女儿处为止,共延续了三十年有余。我租住的是后院北房四间(共五间),房前有个长条小院,如果为养花打算,就嫌地不够宽大,又南面主房太高,以致阳光不充足,通风差。但是人,纵使没翻过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未听到讲说“退一步法”之妙用,实际也都是在安于这退一步,如饮食,无鸡鸭鱼肉,熬白菜也可以,男女,不能得窈窕淑女(且男本位),中人甚至加以下也得凑合。养花亦然,没有长空沃土,得一席贫瘠地也想试试。这方面我也是由小到大,积少成多。记得买过石榴、无花果、橡皮树、月季等,这些,有的宜于盆栽,有的可以下地,比喻说,还都是游击战。大举是阵地战,计可以分为三期,菊花、西番莲和葡萄。养菊花,是受园花展的引诱,以及得刘慎之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