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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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知 的 探 险 (3)

推想是先看了庆氏译本的介绍,我果然就对薛氏这本著作有了兴趣,而凑巧,于1940年5月就买到它。何时开始看,不记得了;读完的时间书末尾有记载,是1941年6月25日。与伯氏的估计相反,我慢慢读,并没有感到不耐烦。甚至相反,而是感到作者态度的清明和平和,因而越深入越有滋味。思路确是如他的高足所说,细密到无孔不入,这还不新奇,新奇的是像是没有孔的地方,他还是看到孔。比如他用大量的篇幅解说快乐主义(伦理学上的一种学说,认为所谓“善”的行为,是因为这种行为能够与人以快乐),先说快乐主义有心理学意义的,有伦理学意义的;然后分伦理学意义的为两种:利己的快乐主义和普遍的快乐主义。再然后是研讨每一种,都是由某一方面看,说有成立的理由,由另一方面看,认为还有理论的困难,等等。他的“方法”是分析、分析、再分析,面面俱到之后,像是他自己并没有主见,而所有的看法相加,就恰好是人类理性所能想的事物的总和。所以仔细读完这本大著之后,我的感觉,所得就不只是广博的伦理学方面的知识,而且是求真知的智慧,以及求真知的正确态度。

说起这种求知的方法和态度,貌似温和,却不是无力的。记得书中分析穆勒的快乐主义,说穆勒承认这是个“量”的原则,但穆勒又承认快乐有价值高低之分,于是就引进“质”的原则,而容纳质,就不能不放弃量的原则。又如这本书有个附录,题目是《论康德的自由意志概念》,说康德用“自由”这个词,在不同的地方表现不同的两个概念,一个是理性的(人依照他的理性行动是自由的),一个是伦理的(人在善与恶之间有选择的自由),说“康德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分别”。我们知道,穆勒是逻辑学的大师,康德是辨析理性的大师,而用薛氏的分析方法一分析,就都不免露出小疵。当仁不让,我说句狂妄的话,读了这本书之后,尤其是多年之后,其中的细节几乎都忘光了,可是分析的方法和精神则没有放弃。也就因为心里还存有这个,自己治学,直到看世事,就考虑的方面比较多,可以少武断;同时推重清明和平和,对于昏气霸气,如分人为好坏两种,说好的连祖先三代都香,坏的应该都加冠,批倒批臭云云,就觉得正是站在分析方法的对面以致荒诞到使人齿冷。

穆勒(1806—1873),英国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社会活动家(曾当选为议员)。世人也称他为小穆勒,因为他父亲(J.Mill,1773—1836)也是大学者,大名人。哲学方面,他是著名的逻辑学家,著《逻辑系统》(有严复译本,名《穆勒名学》,不全),重点讲归纳法,成为逻辑方面的经典著作。他的世俗之名,主要是由政治理论和伦理理论方面来的。他是边沁功利主义(即薛知微说的普遍的快乐主义,其实不如依孟子,称为众乐主义)的信徒,著《政治经济学》《论自由(权)》(有严复译本,名《群己权界论》,不全)《功利主义》等书,宣扬群体的组织和措施,个人的立身和处世,都应该以功利主义为指针。离开哲学的玄想,我也是边沁的信徒,因而对穆勒的著作就有兴趣,阅市,碰到就买,单说英文原本,也集了五六种。读了,印象也是头脑清明而心地平和。在伦理学方面,他是个人主义者(善,快乐,幸福,都要体现在个人的感受上),因而在政治方面就必成为自由主义者(承认自由是幸福的必要条件,这自由同样包括己身以外的人的自由),就说是同声相应吧,听了他的议论,总觉得合乎事理人情,有说服力。

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他作古前出版的一本书,《自传》。记得曾买到英文原本,不知是否还束之高阁。也买到周兆骏译本,名《穆勒自传》(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次记得清,是一个学生借去看,未还。手头没有书,只好乞援于可怜的记忆,或说模糊印象吧。其一是他幼年主要靠在家里读书,到十四岁,学会了希腊、拉丁、法、德几种外文,学通了哲学、科学、政治、经济等多种学问。他说他只是中才,只要学习得法,就也可以有成就。这使我有时想到我们的学校教育,总是惯于用多种框框拘束学生,而不容许自由发展,所以费时费力很多而成绩却少得可怜。其二是记他们父子在野外散步时的一次对话,父亲问他某报刊上有一篇文章,他是否看过,他说看过。父亲问他有什么意见。他反问父亲有什么意见,父亲说:“不要信我的,我的看法可能是错的。你要信你自己的。”看到此,想到我们的信条是“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真禁不住要放声大哭。但幸而余生也不晚,有机会读了穆勒,才能够在钦定的多种教条的围攻之下,我(至少在心中)还是信我自己的。围攻而不疑虑,所靠是理性的力量,依宋儒,天理为人所固有,但能发力则要靠明师,明师不少,而穆勒总是显著的一个。

弗洛伊德(1856—1939),奥国心理学家,医生,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我最初接触他,是读他的《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讲潜意识,讲性本能,讲梦,都能挖掘到人性的深处,使我对于所谓万物之灵的人,能够有较深入较正确的认识。也就因为钦佩他的洞见人心的目光,阅市,遇见他著的书就买,他著的,或介绍他的,遇见就看。是50年代前期,我需要养的人多而收入少,不得不清理一部分书换柴米,碰巧有个单位收心理学方面的外交书,就把他著作的几种英译本,连同一些别的,让出去了。只有一种英译本,名《一种幻觉的将来》,一种中译本,名《精神分析引论新编》(译者及出版处所同引论),直到现在还立在书柜里。

精神分析是一门新兴的学问,根基不深,枝干就难免不稳固。譬如弗氏的大弟子容博士,就因为不同意乃师夸大性本能的说法,另立门户了。那么,我仍旧承认弗氏为明师,亦有说乎?说来话长,我早期“究天人之际”,也想明白人是怎么回事。东土(包括佛家的融入东土)的贤哲看人,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如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佛家,承认人皆有佛性,所以保持自性清净就可以立地成佛。只有荀子唱点反调,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可是在另个地方,说“先王恶(wù)其乱也”,可见先王的性是不恶的,就又靠近了理想主义。弗氏则眼多看平常的人(包括住在病房的人),至少是叙述实况的前半段,就暂时扔开理想主义,说人同样是充满多种欲望的动物,或说具有“野”性,但人都要活,人人都野就难得活,所以又必须以“文”化之(也可以说是又引进理想主义)。野是本然的,如水之就下,很容易;文是人为的,如水之就上,很难,而且千年之功可以毁于一旦。我很欣赏对人的这种看法,——不只是欣赏,而且是信受奉行。

信,我还由之演绎出纲领性的,是“不信任主义”。近取诸身,先是不信任自己,因为自己也是充满多种欲望的动物,不以文化之,同样是必致做损人(甚至也损己)的事。由己身推向外,比如我就不信,由传说的盘古氏起,小民坐在家里,会有圣帝明王,英明领导,把幸福送进门来。那么,要活,而且活得好,应该怎么办?只有乞援于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而仍不得不“行”(或说过日子),只好变为人人都做主,所谓民主;共同定个规矩,任何人不得不遵守,所谓法治。主,守法,成为习惯,甚至变被动的“不得不”为主动的“心甘情愿”,就成为“德”。所谓以文化之,最高的要求是人人都有德。但这只是希望,希望与失望是近邻,因为追本溯源,人终归是充满多种欲望的动物。所以无论小,讲修齐,大,讲治平,都要稳稳抓住不信任主义。也就因为有这种认识,我前几年写《顺生论》,才以“王道”“常情”“民本”“限权”“归仁”“取义”等为题,发了些并不新奇的议论。说不新奇,因为是由弗氏的对人的看法推演出来的,所谓有师承是也。

四位师尊写完,还想附带说一下,算做检讨也好,是这次介绍明师之道,曾找出几本原著看看,才知道在其他篇什谈及,引其中的话语,乃凭记忆,与原文颇有出入。以罗素的《怀疑论集》为例,说打败拿破仑,论功,英国教科书和德国教科书讲得不一样,都贬人扬己,也就都不可信。到此,记得不错,以下把两种都给学生看,以求学生都不信,罗素没说,大概是因为事实做不到,是我凭记忆加的。幸而并没有违背罗素崇奉怀疑的精神。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失误。又有什么办法!想到昔人,周亮工凭记忆写《书影》,我是读了些书,竟连影子也没有保存好,而命定又不能不涂抹,灾梨枣,每一念及,不禁为之凄然。

生 计

人,进可以东山吟咏,以天下为己任,或退,茅蓬数息,求此生离苦海,但走向街头看大众,兼透过外皮看内心,就可以领悟,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是要能活。所以如前面所记述,我走进又一红楼。人间的事,预期的与实现的,总会有或大或小的距离,我这一次则是心情的不得已变为有意外的获得,是多暇,可以杂览。但周围却不是一潭清水。人小,无名无位,志小,只是一月领一次钱换柴米,会使冷眼旁观者气短,也就罢了。还有使人心不静的,是明的争吵,暗的倾轧。说是会生是非之地也许太过,总是不宜于修真养性了。语云,人挪活,树挪死,我想换个地方。可是正如现在许多人住房不如意一样,有志迁而无地迁,也就只好仍旧贯。没想到挨到1942年春,先是传闻教育馆有撤消之议,继而传闻真就成为事实,明令撤消,树倒猢狲散,也就不得不另找饭碗了。

且说其时我还有一点点精明,知道未雨绸缪之重要,于是在旧巢未毁之时就谋划筑新巢。依时风,以及考虑己身的条件,应该重操旧业,到学校去教书。向平处跳是中学,向高处跳是大学。想到有不少熟人已经走进敌伪统治下的北京大学文学院,就也想先试试文学院。现在诛昔日之心,是如果能如愿,就对于同行列中能向上的,可以显示未居人后,未能向上的,可以显示已在人先。有利,求的劲头儿就大。文学院长是我由师范学校时期就敬重的周作人,可是因为敬重,北京沦陷后,传说他将出山的时候,曾写信给他,劝他不要出山,曾反对他出山,现在到他门前求关照,如何启齿?勉强找理由,是他有名,要爱惜羽毛,我无名,可以只要饭碗,当然,这饭碗要不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

其实,现在回想,彼时是连理由也来不及想,因为要活,就只能找个自己认为还可以凑合的职业。主意已定,就找门路。依世故,要找人代言,以期自己少脸红,对方可以有个考虑的时间。记得求的师辈有马幼渔先生,有赵荫棠先生,有沈启无先生。没有什么大曲折,但时间不很短,总算成了。名义是国文系的助教,像是薄待而实际是厚待,因为助教是专任,有课没课都拿一个定数,如果换为讲师,拿钟点费,一周即使多到四课时或六课时也活不了。记得分配的课程是中国学术思想,还代人讲过《诗经》课。我多年杂览,几乎没有专业,登高等学校课堂讲课,自知是滥竽充数,心里经常感到不安。是不久前,有个其时的学生,因为读了我的某一本拙作,以其中的作者介绍为引线,来看我。他也是年向古稀的人,谈及昔年听讲的情形,说颇受教益。他这样说,显然是因怀旧而以恕道待人,我感激,也就更加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