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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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保 定 一 年 (5)

这题目来自《礼记·檀弓下》:“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据传子路是重视孝道的,只是因为贫(今曰穷),父母在世,就不能给弄些顺口的吃,去世,就不能备好棺好椁,所以说了这句伤心的话。我这里借用开头一句,是想讲养生,养生所养,可以包括双亲,但依今代的世风,排在前面的应该是妻子和己身。而孝亲换为养生,这因贫而来的“伤哉”就要升级,以“无以为养”为例,情况就不仅是没有顺口的可吃,而可能是没有吃的,所谓啼饥号寒是也。题目后面还有个序码,也要解释一下,是这样的伤哉不只一次,而记忆像是有意捣乱,每次的影子都很清晰,依写此书有影则留之理,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了。

这篇的(一)是指七七事变之后的一段。事变是意外。意内是怀揣暑假的工资,带着新伴,到北京住一个多月,会会朋友,逛逛公园和市场,吃吃小馆,买点东西,钱差不多用尽,回保定,领开学后的工资,照旧规程活下去。意外有大力,没有几天就把意内打得粉碎。保定回不去了,开学之后的工资就成为泡影,显然,仅有的一点钱就花一个少一个。钱用尽,人还活着,就仍然要吃,要穿,要住。单说穿,因为意内的算盘是炎夏来、炎夏返,带的衣服就只是几件单的,夏天过去怎么办?即使夏天过去,还有个必须花钱的不能算小的事,是妻怀孕,估计产期在9、10月之间。这种种困难使我不得不扔掉逃出沦陷区的理想,死心塌地面对实际。问题只有一个,是如何能够弄到钱。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上策是找个职业,此路不通就只能借。国土沦陷,社会不安定,人心惶惶,找职业当然不容易。借呢?能够张口提钱的只有很少几个旧同学,其中没有一个富户,再有,借了,语云,好借好还,怎么能够偿还呢?

愁无用,仍须一日三餐,就只好叩多处熟人之门,借。门多,量却不能多,记得最多十块八块,通常是三块两块,还可以少到三角五角。终于迎来9月下旬,妻临产,入了麒麟碑胡同助产医院。必须当日交费,通知住得近并交谊深的李九魁同学。幸而他还有职业,在育英中学教书,但手头也紧,只好转借,也许还进当铺当一些东西吧,总算把住院生产的事办了。出院,多一个女儿,吃饭、穿衣问题就更不容易解决,职业无着落,生路还是只有一条,借。后话提前说,这些债,其后有了个职业,并拼命写文章换稿酬,都还了。只是有一笔,现洋十元,是北大同学卢玉泉的弟弟卢玉柱由家乡来,经我介绍住在同院西房,我向他借的。他不久离开到天津去,当时无力还,说将来再会面时偿还,没想到以后断了音信,就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他。其后听某一同学说,卢玉泉家是大地主,经过什么变乱,卢玉泉惨死在村外的大树下。卢玉柱呢?能够平安过来吗?无论如何,为饥寒而用了他为数不少的钱,今生未能偿还,总是难忘的遗憾。

大概是九月初,李九魁同学有个熟人郑双鸾(男),在南长街织女桥杨宅有个教家馆的位置,他决定远行,找人继续,李九魁推荐我去。杨家是高阳的布商,大资本家,据说单是银号(小型的银行)就有几处,分布在南北各地。家馆是陪着少爷、小姐读书,名义是老师,北京有个描述大宅门的谚语,是“天棚(夏天院内搭的席棚)鱼缸石榴树,老师肥狗胖丫头”,显然,这是与肥狗和胖丫头并列,为富人装点门面的,至少是在一般人的眼里,地位与上讲堂口讲指画有别。去不去呢?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打拉锯之仗。

一种是由《高士传》一类书里来的思想意识,为富人去哄孩子?太难堪了,不能去。另一种是由无衣无食来的现实困难,去,终归能够有些收入,困难就可以少一些吧?两种考虑碰了头,不知道应该说是可悲还是可喜,这《高士传》思想就败下阵去,为了一个月能够有一些固定收入,我决定去排队,在肥狗胖丫头之前,或竟是在之后。这决定使我于小的金钱收入之外,还有大的领悟世道或人道方面的获得,是“能活”与“理想”间,如果如孟子所说“二者不可得兼”,至少是常人(包括我),一定是舍理想而取能活吧?其实也许不只是常人,即如陶渊明,如果归去来兮之后没有将芜的田园,他还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吗?可惜不能起诸九泉而问之了。

决定去排队之后,立即付诸实行,先是由郑君带着,登富人之门,与主人会面,说说上课时间,辅导什么课,有几名学生,接着就独自前往,辅导开始。织女桥是南长街南口内不很远向西的一条小街,杨宅坐北向南,记得门前有个小河沟,其上真有个小桥。馆在门内往东的南房,学生二人,一男,是女家主的幼子,一女,是女家主的外孙,其后又增加一女,也是女家主的外孙,都在上中学。上课,师生围桌而坐,主要是温习学校讲的课,有疑难,问,我要讲解,帮助解决。正如一切上中学的学生一样,女生安静,功课好,男生就差些。幸而礼貌方面都还过得去。一次上课两小时,记不清一周是三次还是四次,月工资二十五元。路不太远,也不很近,往,要由沙滩西行,穿过神武门、景山之间,到北长街北口,一直南行,返,方向正好相反。随身带个书包,也是郑君传下来的,破旧,却是真牛皮,里面装的是中学课本,都是自己没兴趣看的。但也得看,因为要装做比学生高明。所苦是多种课,并不都比学生高明,尤其数理化,是远不如学生高明。

考虑到情,考虑到义,我都应该辞谢,可是考虑到每月的二十五元,以及二十五元能够换来的东西,或说许多安慰,我只得隐忍,仍然提着破书包,奔走于沙滩与南长街之间。诉苦太多了,改为说安慰。记得是事变之后不很久,和培元走了,其夫人陈玫无依无靠,也迁到我住的这个院落来,住北房西间。她也怀孕,估计到冬季生产,远,有燕京大学校友会关照,不经常,我近,就只好把日常生活的担子担起来。记得不只一次,我回来晚,已经是晚饭之后,她和我的新伴还在等待我书包中的贴饼子,如果这一天正好拿到那二十五元,书包里的食品就可以改善,至少是白面花卷吧,大家就可以面带笑容围桌而坐,饱餐一顿。我还有独享其乐的时候,是领到钱,返途,到南北长街之间折向东,走中山公园和太庙后身,穿过午门前,到东安门大街西口内路北义聚成大酒缸,喝二两酒,吃两碗刀削面,然后往东安市场逛书摊。书摊卖旧书,那年头儿旧书来路多,因而常常,用毛八分就可以换得一本既罕见又自己喜欢的。我去逛,是希望又碰到这样的机会,而天佑下民,有时就真能捞到一两本,带着笑容走回无衣无食的家。

语云,天无绝人之路,1937年度过,迎来又一个春天,我终于有了个职业(另一篇说),又以想不到的机缘,认识一两位编报刊的,于是两厢情愿,就写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文,也就换来一些稿酬。已知数加未知数,每月总不少于七十元之数吧,也因为时间精力都有限,延迟到夏天,把家馆辞了。辞去家馆,减去心情方面不少负担。有没有什么留恋?应该说也有。其一是那个女生杨淑灵,安静聪慧,功课好,推想必知道我能力有限,可是含而不露,这善意是可感激的。其时她年十五六,如果“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她也是古稀以上的人了,真想再见她一面。其二是那个破旧牛皮书包,不记得什么时候被清出去。现在想,不保留是错了。应该保留,并悬之壁间,以期朝夕面对,我轻则能够不忘贫困,重则能够更深入地思考人生问题。

事说完,连带还有一些感慨,也想说说。计可以说三种。其一是人生大不易,人人都希望平安幸福,可是或天灾(广如水旱,狭如疾病),或人祸(广如战争、运动,狭如抢劫、偷盗),常常使你不能平安幸福。我这一次的伤哉贫也是来于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已经越过国界的人祸。就我自己说,一生多次的伤哉贫也,几乎都是来自人祸。往者已矣,来者呢,能根除吗?理论上可能,实际总是太难了。我有时想到这类问题,就禁不住默诵《尚书·大禹谟》中那句话,是“人心惟危”,而自己也是人,怎么对待?只能长叹气而已。其二,陶渊明作《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其中引桓温一句话,是“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我多次穷困,至于缺衣少食,就颇想套用这位桓大司马的话,说“人不可无钱”。可是这样的话之后,问题会跑来一大堆。只说两种,是如何求得和如何使用。

先说势,有很多是由诛除异己来,既来之,只是驾御孟嘉是小节,通常是必扩张,以致堂上一呼,全民战栗,那就不如没有的好。钱也是这样,为求得而不择手段,以至由欺骗起,上升为偷盗、抢劫、卖权等等,然后是既得之,就用钱换自己喜爱的一切,更以至损害别人的安全幸福而不顾,也就成为还是仅能维持温饱的好。单说钱,情况这样缠夹,要如何“允执厥中”呢?似乎应该换为这样说:人不可无钱,却又不可有过多的钱。其三,关于钱,我之所患不是过多,而是过少,以致除了多次缺衣少食之外,还遗留个精神方面的创伤,是想到穷困就心惊胆战。表现为就是有饭吃的时候,也常常有没饭吃之梦。且夫根据精神分析学家的解释,就是懦夫,大白天也可以逞英雄,及至入夜就露了馅,承认鸡肋不足以当君拳了。我之梦常常是失业,随着就囊内空空,纵使“女曰鸡鸣”,确知是个梦,终归心里很别扭。有病要治,于是想到韩文公的《送穷文》,照方吃药,写了一篇《穷之梦》,恭送诸某日报,刊出,希望生讨伐之效,连夜里也不再伤哉。真就如愿了吗?南无阿弥陀佛!

又 一 红 楼

上篇说终于有了个职业;这职业在一座楼之内,这楼也是红颜色。不兜圈子说是鼓楼,昔年日暮之时要在上面击鼓的。依中国筑城的旧规,鼓楼应该在城中心,可是这个鼓楼不然。距北城墙很近,距(内城)南城墙很远,不在城中心是明显的;距东城墙近些,距西城墙远些,不在城中心不明显,却是可以量出来的。这情况有历史的原因,是元大都城北面比现在(明清的)大六七华里,其鼓楼推想是在今鼓楼以西一百多米,现在称为旧鼓楼大街的。明朝把蒙古人赶走,在元大都遗址上建北京城,一方面由实际考虑,北部荒凉,不如紧凑些,于是向内缩短了六七里;一方面由迷信考虑,争取向阳,于是把中轴线向东移一些。鼓楼上下两层,上层置鼓,下层南北向有三座门,东西向有一座门,应该是可以穿行的,民国年间(薛笃弼任京兆尹之时?)用为京兆图书馆,空心变为实用,多数门就封闭,成为照明之窗了。大概是1928年,小易代,京兆并入河北省,图书馆改制,几次,不清楚,到我出入其中的时候就成为民众教育馆。

接着说我到那里去混饭吃的渊源。有个通县师范第十班的同学唐家桢,字伯枚,涿县人,在学校没什么交往,可是不生疏。单说我对于他,不生疏,是因为一,他年级比我高,旧时代应该尊称为前辈的,当然有较清楚的印象。还有重要的二,他大个头儿,带点堂吉诃德气,有较强的旁观者视为迂阔可笑的自信心,比如还喜欢写新诗,自费印成小本本,送给人看,其中有名句,大概是咏“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子吧,是“嗒克,嗒克”,校门之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十班比我们第十二班早毕业两年多,劳燕分飞,他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也就把他忘了。是七七事变以后不很久,记得我是自西徂东,经过中南海和北海之间的金鳌玉?泳桥,他由对面来,遇见了。他不忘旧同学之谊,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他我在北京以及失业的情况。当然也要问他,何以会在北京,他如何答,不记得了。大概过了半年左右吧,在育英中学教书的师范同班同学曾雨田找我,说大唐(唐家桢的通用名)近来很活跃,认识一些日本人,新近去鼓楼民众教育馆任馆长,想请我去当阅览部主任,月工资六十元。我用不着多考虑,盖饥者易为食,又因为是个教育单位,染污而不很污,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