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命苦,不由得想到叔本华,他把并世的人看做苦朋友,大概就是“畏天命”的进一步吧?以上提到的几代亲属,几乎都作古了;有的还未得寿终正寝,如我的胞兄,唐山地震被砸死,死于天灾,我的二婶母,土改时被拉上街头,慢慢打死,死于人祸。往深处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至少是非己力所能左右;有生之后必有死,穷也罢,达也罢,苦也罢,乐也罢,都不得不演完这命定的一场,然后撒手而去。所余有什么呢?至多是还有或多或少的人记得而已。我不惮烦写这些,于记己身过往不能不提到之外,也有表示还记得他们的意思。但这究竟有什么用呢?还是过去的就任它过去吧。
生 计
有了生,要活。人总是很难跳出环境(包括自然的和人事的)的如来佛手掌的,我生于农家,离开家门之前,过的自然是农家的生活。农家的生活基础,最重要的是土地。建住房,辟园种菜,种庄稼,都要在土地上。所以计算财产,总是说有多少亩地。我们邻近的几个村,包括河北屯镇,贫户多而富户少,还是以土地计,超过百亩(也说一顷)的像是不多,有三顷两顷,习惯称大财主,更是稀如星凤。石庄四五十户,我出外上学之前的十几年,早期,大祖父和祖父合伙过日子的时候,土地大概是百亩略多,因为还记得,祖父病故之后,父亲和三叔父分居,一家分得五六十亩;晚期,东邻(隔两户)石家出了个石杰,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在察哈尔、绥远一带当了军官,先是营长,后升到师长。依其时的通例,要在外娶小老婆,在家盖房买地,于是很快就成为石庄首户,有土地两顷以上。记得祖父死的那一年我近十岁,不久,因为父亲赌博总输钱,三婶母提出,分了家,全村各户,土地超过百亩的就剩石杰一家。
我们家一分为二,诚如祖父临终时所担心,势派缩小而开销增大,许多方面都由红火趋于冷落,如雇工,先是三五个,分门别户后变为一个;牲畜,先是以骡和牛为主,分门别户后变为兼养驴。还是说土地,因为十岁之后半成丁,我不上学的时候也下地干农活,现在还记得,南而偏西方向,南岔嘴儿(义为在岔路的头部)有二十四亩;萧庄(在一个小村萧庄东口外往南)有二十亩;村西北,北岔嘴儿(坟地在此)有五亩;村西,使土坑有两亩;村东南,东乱死岗有两亩。土地都是旱田,没有水渠水井,既不能种水稻,又不能浇灌,所谓靠天吃饭。农作物以秋后收的为主,所种主要是玉米、谷(去皮为小米)、高粱、棉花、芝麻、黄豆、绿豆;地头、垄中还种点乱七八糟的,如黍(去皮为黄米,有粘性)、糜、花生、爬豆、蚕豆之类。夏天成熟的为小麦,产量不多。其时还没有化肥,也不高喊良种,又因为无力抗水旱(旱多涝少),产量总是有限。一般年成,亩产超过二百斤的时候不多。适应的生活之道是俭,需要上市买的东西不多,所以只要不遇见大天灾,七八口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冬温夏清(用《张猛龙碑》语),别人看着,很过得去,自己觉得,可以知足。
知足者常乐,是祖传的生活之道。专就少年时期乡居这一段说,现在回想,我是只有享用的时候才接近知足。比如享用之前,下地劳动,我就没有觉得有唱“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样的乐趣,更没有近年宣扬那样的光荣感。我六七岁起上小学,早晚在家,主要是麦收和大秋假期,要参加农田劳动,不成文法,重活难活由雇工和家中的成年男子做,细致而轻的活由妇女做(其时妇女还缠脚),各种辅助性的活由未成年的男孩子做。这辅助性农活,种类繁多,虽然不需要费大力,却同样时间长,脏,风吹雨打,而且地里、场里,像是永远没完。我说这些,显然是自己承认好逸恶劳。这不好吗?问题很复杂,非三言五语所能说清楚。难说清楚,是因为“人心惟危”,难于探寻、抓住。
即以活动而论,士农工商,为挣饭吃,兢兢业业,有时,甚至常常,都感到是出于不得已;于是假定有什么神力保证,闭门家中卧,至饭时会由天上掉下馅饼,而到掉馅饼之时,他(或她)也许并未在室中卧,而是到卡拉OK唱和跳去了。由此可见,活动可以分为两类,自己不感兴趣的和感兴趣的,前者很少人欢迎,后者很少人不欢迎。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其后,根据“率性之谓道”,我想,宣扬“一不怕苦”就很难畅通无阻。原因有两种。一、避苦趋乐是上帝规定的,人力,即使永远说了算,在这方面还是无能为力;二、宣扬是给旁人听的,至于自己,还是渴望享用由别人不怕苦(还要加上二不怕死)而来的成果。所以合情理的修齐治平之道应该是,尽量求一切人都能够逐渐减少苦的量。不幸的是,这很不容易,何况,如我们所常见,甚至身受,有些人,主要是权大或钱多的,还惯于以别人的受苦为至乐。仍缩小为干农活,因为我曾感到苦,所以一贯欢迎科技下乡。重活脏活由机器包了,归去来兮的陶渊明也就更可以多饮酒多作诗了吧?自称为庄周弟子的嵇叔夜之流会说,这是有了庄子反对的“机心”,走了差路。差就差吧。但我也有获得,是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处处跟着庄子走的。
劳动是为有饭吃,接着说衣食之食。农家,就是中产以上的,轻为了长期不饥寒,重为了兴家,即日子越过越好,也都要省吃俭用。食方面的俭,办法有二,一是尽量吃自产的,二是尽量吃粗糙的。自己地里园里种各种粮食和蔬菜,收获之后还自己做酱、腌咸菜,据我的记忆,上市买的只有稻米(家乡称为精米,只过年节吃一两次)、糖、肉、少数调料而已。小麦种得不多。比如收千八百斤,磨一些面粉,是准备来客吃,家中男尊长间或吃一些,儿童和妇女只有到几个节日才能吃。所以日常的饭食,绝大多数是玉米和小米做的,如玉米面贴饼子、小米干饭、玉米??粥、杂面汤之类。油很少,肉没有,长年下咽的是粗粮,肚皮里的寒俭情况可想而知。营养不足带来强烈的馋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想吃什么。原因之一是,凡有油水的都想吃;二是想而必不能得,也就只好不想;三是如东坡肘子、松鼠黄鱼、香妃烤鸡之类,不要说吃,还没听说过。幸而也有少量的改善机会。以由大到小为序。
年节最丰富,家里吃,不只一顿,到姑、姨等长辈家拜年吃,也不只一顿。其次是中秋节,不只可以吃炖肉,还可以吃糖饼、月饼、水果。再其次是清明节和四八庙(旧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庙会),也可以吃一两顿。最小的改善是自己生日,在放冬学(旧历腊月十五)后的第一天,依家中惯例,可以吃一个煮鸡蛋。家中养鸡不算少,生蛋换钱,除待客外是不许吃的,所以得吃一个鸡蛋,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此外还有一种无定规的改善,是秋收后的冬闲,有时近晚炒一锅花生,装在笸箩里,晚饭后随便吃。那时候很喜欢吃,吃得多,至今还有下午课毕回家,走到村后,闻到炒花生味,高兴,急着往家里跑的印象。都过去了,所余还有什么呢?找找,还有两宗可以说说。一是如西方某小说中有一句名言,什么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即如现在,我天天有鸡蛋吃,有时还间或吃松鼠黄鱼,可是常常想吃昔年的柴锅玉米??粥,又苦于无处去找了。二是食不饱,馋,也不是毫无是处,比如多有“想吃”的感觉,就可以说是远远在清末那位老佛爷之上,她是长期食前方丈,见珍羞就愁眉苦脸的。
食之后说衣。那时候,男孩子是自己家里人,女孩子是人家家里人,所以多方面,男孩子占上风,如可以上学,可以到外面跑。只有在衣方面,男孩子要甘拜下风。女孩子可以穿花色的,而且件数多。因为女孩子要美,以便容易找婆家,出嫁后可以得到公婆和丈夫的欢心;至于男孩子,能够健壮就成了,因为任务只是,外劳动生产,内传种。以上是泛论,具体到己身,就成为比食更加寒俭。其时虽然还没听说过中外合资,却是在日常用品方面已经渗入欧风东渐。比如古人说的男耕女织,女的一半就变为只纺线而不织布;就是线,也大多是从货郎担上买,称为洋线。准此例,与土布相对,布商卖的多为洋布,匀净,染的颜色好,连乡下人也喜欢买。国产的也有精致而讲究的,是丝织品,如绸缎之类,乡下人不敢问津。记得其时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质料大多是洋布。夏是白色,低级的曰本色,牌号是大五福;高级的曰漂白,少用。秋冬,几乎总是穿蓝色,要阴丹士林染的,下水不掉颜色。衣不薄而单,所谓单,比如棉袄,穿,就是一层,其内没有背心、内衣之类,外没有罩衣。
清洁之道,单衣可以换洗,棉衣就只能春暖后拆洗。落后吗?不舒适吗?记得我诌文曾谈论“惯了一样”的人生之道,这样寒俭惯了,像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过。自然,这是偏于唯心的一面,如果移到偏于唯物,就会发现昔不如今吧?也确是这样,比如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裂缝,房檐总垂着长长的冰锥,腊月十五放学,要抱匣子(一般是用母亲奁具,装书和笔墨,放在课桌内,放寒假拿回家),手不能揣在袖中,没有手套,只是一二里路,手背就冻裂,流血。这唯物之后又来了“惯了一样”也就安然过去了。与食相比,衣寒俭,对我后半生的影响像是更大。主要的表现是,轻些说,安于寒俭,仍旧贯;重些说,破旧而少换,生人熟人看见,都感到应从俗而未能从俗。我也想努力从俗,可是不容易。比如:一个女弟子有怜老之心,送来新样式的纯羊毛衫,并愿意我头伸入钻而试之,我钻进去,围观的人都说好看。女弟子称心如意走了,我赶紧由头部向上拉,去掉,换上陈旧而敞亮的。室中人也有意见,我说:“维新,我感到负担太重,怕思路不能自由,因小失大,只好还照样凑合着吧。”
衣食之外,还要说说娱乐。《诗经》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指天帝,今所谓自然,所定之“则”是什么呢?可能只是“能活”,并不包括活得称心如意,尤其知识和享受的无限膨胀。如果这样的推想不错,那就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时代越靠前,生活离帝之则越近,时代越靠后,生活离帝之则越远。缩小到我个人的亲历亲闻也是这样,农村的生活近古,因为不娱乐也能活,所以娱乐就少得可怜。尤其是儿童,翅膀还没硬,不能自求多福,就更难得有什么娱乐。还记得家里一件玩具也没有,是因为历代祖先没花过这样的钱,肯花也无处去买。中年以上,尤其老年,可以养鸟,可以赌钱,儿童不许干这些。剩下可以干的,节令之外的平时,记得只有两种。
村外东南部有个水塘,可能就是旧河道的一段,都称它为南河,夏天水不少,我们男孩子总是成群下去游泳。其时没有蛙泳、仰泳等名堂,常是浮在水面上,手刨脚蹬,土名狗刨,由此岸到彼岸,玩得很如意。副作用有两种:一是消化加快,上岸就感到饿,回家要向祖母要吃的;二是过不了几天就晒得皮肤黑而且亮,上学就更不像读书人。到冬日,早晚不再有农活,闲时候最多,男孩子聚在一起玩,大多是打tǎi(普通话有音无字)。玩法是找一段一尺左右长、直径一寸左右粗的木棍,与另一人的相互打击(被打的放在地上),能够把地上的一个打过一条横线为胜。上学一二年之后,识字渐多,看旧小说也是娱乐,以后还要谈到。总之,在这方面,与现在相比,儿童的享用真是太差了。但也不无好处,是锻炼身体之外还可以减少娇气。
谈生计,还要说说家道逐渐衰落的情况。原因只有一个,父亲好赌,每年输钱不少。影响也不少。家里人,尤其母亲,着急生气,可是没办法。与三叔父分居之后,也因为要盖房,断续卖一些地。家里经常拮据,感到钱不够用。这对我们出外上学大不利,记得我上初级小学时期,长兄上京兆师范,开学离家要拿些钱,父亲急而气,总要责骂两三天。到我出外上学时期,长兄已经在县城教书挣钱,经济情况不再如过去那样单一,责骂免了,但供给总是很少的。记得有一次,我离家的前一天,母亲拿出她积蓄的几块银元,想给我。我没要,至今想到,她善良,有向上心,可是所遇多悖逆而无可奈何,总是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