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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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 辈 掠 影 (6)

孙以悌。大约十年以前,我写过他,收入《负暄琐话》。我同他不认识,写他,是因为我在校时期,他是出现于红楼的奇人,毕业之前不久跳海,是学校出现的奇事。他于1930年考入史学系,原籍安徽寿州,听杨向奎说,早已住在无锡。我那篇写他的奇,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学问,连名教授钱穆、蒙文通等都惊讶,如此之精而且博,不知道他是怎么学的。一个方面是人生观,他熟悉古事,对于其时许多人都迷恋的考史却没什么兴趣,而常常说:“人应该以众生为念。”挂念众生,是佛家思想,不停止于思想就要修菩萨行,可是他像是因什么事而绝了望,终于如托尔斯泰,出走,到天津,上了商行的轮船,后来人不见了,船上只剩下行李。都推想他是跳渤海了。因为他造诣特高,人人惋惜,破例,为学生也开了追悼会,还借《史学论丛》的篇幅,为他出了专刊,印了他一部分著作。我是看了专刊上的照片,才知道是我住在第三院宿舍,早晨在地下洗脸室,经常遇见,光头穿灰布长衫那一位。他人往矣,却使我因他而常常想到心安理得之不易。他走的想当是认真的一条路,我呢,无此雄心壮志,只能随所遇而安,或干脆说自欺,对比之下,不能不感到惭愧。

徐芳和陶维多。转为说女的。她两个是我们班的“唯二”女性,平常提到总是连着说,所以这里也就可合则合、可分则分地写。且说我们班是大班,人三十出头,“唯二”,按比例说就太少了。这使我有时想到生不逢时,比如晚生几十年,女子上学成为家常便饭,有些班甚至阴盛阳衰,不才如我,也会有中不溜儿的佳人来跟前表示好感吧?可惜那是几十年前,我们一大群看两个,就如在天上了。这结果是,四年之久,我同她二位,大概没交谈过一次,因而所知也就很少。远观的印象当然有,徐身材中等以上,白净,有点风流成分;陶则矮小,沉静,表现为老老实实。插说一件事,是每有一个年级毕业,就印一次同学录,推举毕业同学十几个人负责编,凡本年毕业的交照片一张,钱币一元。

我们毕业那一年,照旧规办理,可是都没拿到同学录,听说是主办人贪污,不给印刷厂钱,印刷厂就不交货。拿不到同学录,会有多种损失,其中之一就是,比如徐芳和陶维多,就说不清其年龄和籍贯。毕业以后呢,没见过一次面,稍有所知,都是听来的。较早是抗战初起在武汉,有人在什么宴会上见到徐芳,颇出风头。后来像是还到了台湾。生活总是在高层次飘,至于详情,因为消息都是零碎的,就难得连缀起来。现在还健在吗?在哪里呢?不知道。陶维多则正好相反,是前期迷离,后期明朗。记得是90年代初,一次与先则文改后则语委的高景成先生闲谈,不知怎么一来就谈到陶维多,原来近些年她在语委工作,住西直门外昌运宫,不幸于1989年逝世,还开了追悼会。这样,近,也就咫尺天涯了。

马珏。我也写过她,收入《负暄三话》。她念的是北大预科,1936年升入本科政治系。我在校时期,她是学校的大名人,甚至北京的名人,因为头上有两顶帽子,国文系主任马裕藻先生的女儿小,校花大。花,谁都想看看,我未能免俗,狭路相逢,也看。印象呢,长身玉立,面庞白嫩,确是够得上一个“娇”字,娇,我不为泥做的诸君讳,都爱。但爱是“情”方面的事;还有“理”,就不能不打打算盘。即如我,近在本班的徐、陶二位尚不敢靠拢,况远在他班的马珏乎?所以同出入红楼近三年,连相视而笑的机缘也没有。她于1934年春未毕业离校,到上海结婚,名花有主,我逐渐也就把她忘了。万没有想到还有交往的机会,是她的在山东枣庄工作的儿子杨衡善是我的读者,看到我写马幼渔先生的文章(收入《负暄琐话》),就来信,说他妈住在他那里休养,他的姐姐杨康善在北大工作,前不久他妈并曾在北大朗润园住很长时期云云。我也住朗润园,因为不知道,就交一臂而失之。

但我们通了信,她并寄来上学时期的照片,说希望我能够想到昔日。其后她连遭不幸,先是丈夫病故,不久腿又摔伤。希望她还来北京住,看来不容易了。1992年的冬日吧,据说是枣庄的住处有困难,她竟来北大到她女儿家住。其时她女儿住燕东园的新建楼房,离我的住所不很远,我当然要去看她。她拒绝了,说行动不便,俟养好些再说。我推测,这是怕我对比今昔,心里都不好过。这其间,我送去新出版的一本拙作,劝她好好养病,待好转我去看她。一拖就拖到1993年秋天,是一天的下午,她女儿来,说看她母亲,可否一会儿就去。我去了,她拄着双拐走来,靠近我坐了约半小时,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眼泪汪汪的。我没想到她这样念旧,也很感伤。其后不很久,她就到医院去疗养,我未能再去看她。大概是1994年末,听她女儿说,病终于没有转机,挨到十一月,下世了。她生于宣统庚戌,属狗,卒于甲戌,仍是狗年,也可以算做始终如一了吧。生而为人,总不免一死,但如她,有写作之才,富于情,又早年见闻多,而没有及早拿笔,终归是个不小的遗憾。

金石。她1932年考进北大,入外国语文学系学英文,与杜文成同班。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是运动员,而且打篮球,在我上学时候是罕见的。她是沈阳人,个儿不高而粗壮,头大,上下一样宽,恕我直言,实在不能算漂亮。离开学校以后,各奔前程,也就都忘了。是80年代后期,有一天,我在出版社的办公室,有个老年妇女推门进来,自己报名,说她是金石,问我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记得,请她坐下。当然要说说多年来的情况。她丈夫姓刘,近些年一同在合肥工业大学工作。她当年在北京的住宅还有,在地安门内油漆作,所以告退以后,也常在北京住。

知道我在出版社,是因为她女儿有时来音乐编辑室帮忙,偶然谈起,疑惑是旧同学,立刻跑来,果然不错。她不愧为运动员,虽然比当年瘦了些,腰板儿还是挺直,走路轻快。她很热情,问完我的情况,接着问还有哪些同学在北京。我只告诉她杜文成,因为其他人,或病或行踪不定,以不去打搅为是。她记下杜文成的住址,说第二天就去。又说她家不远,希望我去看看,何时去,先告诉她,她准备饭。我去了不只一次。她也常来,有时让查一些典故,就顺便看看我。了解越来越深,我觉得她有个最难及的优点是,以出嫁的女儿为喻,实心实意顾娘家。听到哪个同学在哪里,只要她能走到,必立刻去。每年五四校庆,她一定参加,希望借此机会能够见到几个北大旧人。我呢,很惭愧,多年住在北大而不参加校庆,与她相比,就成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莫国康。她是广东人,1929年考进北大,入教育系。这里写她,不是因为与她有什么瓜葛,而是,不怕人笑话,因为她美。记得身材、面容,都恰到好处,与马珏相比,还多个“匀称”。如果容许我评论,马珏是因“娇”而美,莫国康是因“美”而美。可以分高下吗?无妨追述个当时的想法,如果校花由选票产生,我那一张,沉吟之后,也许还是写莫国康。可惜这样的“民意”无由告诉她,1933年暑后她离开学校,就不再看见她。曾听到她的消息,是40年代前期吧,说她给(或曾给)陈公博当秘书。陈也出身于北大,1916年入哲学系,与朱自清和顾颉刚同班,毕业后也改行,入了政场,混到代主席,可惜是敌人日本扶持的,于是得个判处死刑的下场。如果所传莫国康曾在他那里不假,后事如何呢?每一想到,不禁有佳人薄命之叹。

古,“叹”之后有“观止”之说,也就不再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