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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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情 网 (3)

仍是先说个分量最重的,是对人,或说人对人,我以为应该如何。这如何是重视平安幸福,而平安幸福,包括自己的,同样包括别人的。作为一种处世的准则,或说信仰,限于我自己,也是由来远矣。儿时,不少长辈的身教言教是。“志于学”以后读书,接触儒家,念“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觉得很对。其后接触佛家,见有“众生无边誓愿度”的话,纵使知道范围扩大,很难做到,但其心可敬,仍觉得很对。又其后,接触一些西方的,其中有个英国的边沁,讲道德,讲政治,追寻“善”的本质,说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是用科学格调的话述说东土的“仁”和“慈悲”,我还是觉得很对。不同学派说的话不同,意思则是“一以贯之”,用世俗的话说,不过是,小则人与人交往,大则求治平,都应该“对人厚”而已。我信服此理也是一以贯之,行呢,人微言轻,常苦于力有未逮,而心向往之则终身不变。表现于言和文也是这样,赞成与反对,决定于所行是与人以幸福还是与人以痛苦。

其次是前面说的“杂”,由另一个角度看,也带来善果,是“自己觉得”,对于事物的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好坏之类,有大致可用的判断能力。这方面,说句吹牛的话,也是一以贯之,所以就能够不随风倒。这一而贯,有来源,是价值信仰(如王道比霸道好)加思维方法(如特称肯定判断对,全称肯定判断必错),而选取的力量则来自康德说的“理性”。能选取,力量至大,地位至上,以致我自己也只能绝对服从。服从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得失?曰有,而且不少,只说一时想到的。论定是辞赋的“乱曰”,应该多来点好听的。那就失只说一种,是容易不合时宜。得呢,想用形象化写法,凑三种。一是成立红卫兵之队,为某种“伟大”目的而去抄家,去杀人,我不会参加。二、有时动口成言,动手成文,求言之成理,纵使只能是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也决不会出现,如说“定此处为曹雪芹故居,可见曹雪芹必住过”那样的荒唐。三、我一向赞赏戈培尔有关宣传的定理,假话多说几遍就成为真的,可是我却未能奉陪,而是千遍万遍之后仍是不信。

再其次,沿着假话往下说,是我回顾,不只说过假话,而且次数不少。各种形式的,由小组讨论谈体会到大会或长街喊万岁,都是。予岂好说假话哉,予不得已也。至于近年来的写不三不四之文,非不得已,就一贯以真面目对人,不说假话。或说得更准确,是所想未必说(或无兴趣,或无胆量),而所说就必是己之所想、所信。

最后由写的“所”还可以说说“能”,即表达能力,也是自己觉得,有所想、所信,还能够说明白,使读者不费力。说,写,能明白,有什么可吹的?恕我不客气,是有不少人,拿起笔就想不同凡响,以致成文就不容易悟入,孤家寡人的与之相比,上下不敢说,总可以算做接近群众吧。

至此,譬如对镜,前前后后都看了,所见呢,就是意欲摆在案头的,也平常得很。无实,也就无名,启功先生自己论定,起于“中学生,副教授”,止于“身与名,一齐臭”,我是“大学生,未教授”,且无名,那就想都臭而不可得了。也没有什么悔恨的。岂止不悔恨,还想往对面再走几步,是关于自己的身价,已经由自己提前论定,如果有仁人君子,受吃糖瓜后的灶王老爷的传染,于本人驾临八宝山之前或之后,送来超出实况的浮名,我必谢而不受。此意,以前写《自祭文之类》(收入《负暄续话》)一篇小文,在结尾部分曾经谈及,因为说得较细致,较恳切,拉来助威:

还有其三,量可能最大,是仙逝突如其来,想拿笔已经来不及。来不及,悼词之类就只好任凭有成竹在胸的人写。

其结果,本来自己是想说“多不是”(汉高祖语)的,悼词中却变为全身优点;本来自己是想说一生懒散的,悼词中却变为一贯积极。好听是好听了,遗憾的是,人生只此一次,最终不能以真面目对人,总当是无法弥补的缺陷吧?为了避免这样的憾事,还有个或应算做下策的补救之道,是弥留之际,写或说遗嘱(如果有此一举),于分香卖履诸事之后,再加一条,是:走时仓猝,来不及自己论定,但一生得失,尚有自知之明,敢请有成人之美的善意的诸君不必费神代笔;如固辞不得,仍越俎庖,依时风而好话多说,本人决不承认云云。

现在是自己提前论定了,就不再有“来不及自己论定”之事,可以放心了吧?也不尽然,因为世风之力过大,“草上之风”不偃是难能的。如何补救呢?只能恳求看过此篇的读者多信我说的,少听别人的溢美之辞而已。

住 笔 小 记

已经自我论定了,不好再写下去。回顾一下,从1994年1月15日动笔,到现在的1996年11月初,将近三年,“钻燧改火,期(读jī,一年)可已矣”,超过如此之多,不住笔就实在说不下去了。住也可以算做喜事,因为眼看既往,是迎来完成,眼看将来,就可以无稿债一身轻了吧?说起完成,还真是来之不易,记得是去年的这个月份,出游的乐生了肺炎的悲,要离开家去住医院,起驾之前望了望这未完成的卧于文稿上的碎影,心里想,也许不能完成了吧?而今年,也可算做意外吗,竟未生病,于是而紧抱着老习惯,早睡早起,一个题目一个题目拼,一直拼到自己升到上座,给站在下位的自己论了定。胜利不胜利不知道,总是完成了。虎头蛇尾不好,还应该说点什么吧?

俗话说,丑话说在前头,想先谈谈自己确知不足、推想看客也会感到不足的。是:一、我人平庸,经历也平庸,未曾中原逐鹿,也就写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也未曾“钻穴隙相窥”,也就写不出喜欢看艳情故事的人看了会过瘾的小事来。对不起,非不愿意写也,乃不敢编造也。二、另一项不足是由记忆力过于不佳来,写,由出生到执笔的现在,八个年以上,总当有些由著史的观点看较为重要的,可是,也许记忆的库存里已经找不到,就不想割爱也只能割爱了。这是说,难免有缺漏。缺漏还有从另外的渠道来的,那是记忆库存里虽然有,可是我看做细小,纵使推想有些人会更感兴趣,也仍是客随主便,略去了。三、同样是由记忆力不佳来,写,断断续续,将近三年,难免,写后面的,前面的早忘了,其结果就也是难免,轻的,重复,前面说了,后面又说;甚至重的,抵触,前面说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时候的事,后面却移到“西风愁起绿波间”了。还要加个四,是我写事,难免寓褒贬,表爱憎,而读者,如上饭桌,所好不同,有人爱吃甜的,会嫌我做的菜太辣,有人爱吃辣的,会嫌我做的菜太甜,这回只好自大且顽固一下,说拿起笔,只能写我之所信,别人看了信不信,是来于他或她之所信,各存其诚可也。

学今古的时风,无论评论什么,都要优点缺点并举。有什么优点可说吗?那就换为自己的如意想法,似也无妨说说。

这是其一,绘影,纵使碎,也终归是史,加上流年,时间拉长,史的意义还会增大。自然,人有大小,事有大小,我的,人和事,都小而不大,但是江海不择细流,为史部的库藏设想,作为史料,多一些总比少一些好吧?

其二,以上其一是给写找个堂皇的理由,其实由这个理由还可以派生个更像样的理由,是我带头,希望许多如我的小人物踊跃参加,造只许大人物写回想录的惯例之反。其后是,如果此壮举能够胜利,则我们的邺架之上,回想录一栏,就不只有丘吉尔、赫鲁晓夫一流人的,而且有清洁工赵老大的,喜串门、常骂街的邻居二大妈的,以及我的。只说邻居二大妈的,其可读性就一定不如丘吉尔的吗?我看未必。书斋、邺架之上,回想录,既有丘吉尔的,又有邻居二大妈的,这才是高级的精神文明,我们连年大喊而不可得者也。

其三,等邻居二大妈的,俟河之清,我没有这样的耐心,自己写了。也可以说说所图吧?当仁不让,就说说所图。我人微,可是年岁不微,生于大清帝国,活到社会主义,所经历,大至改朝换代,小至由绣鞋三寸变为38号尖头高跟,单说见闻,也是太多了。多,有同有异,就可以比较,也难免比较。比较的范围还可以扩大,直到地球的各个角落。所比可以大,至于治国,上宝座,有父死子继的,有多得选票的;可以小,止于齐家,搬到一起住,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有花园、马路卿卿我我的,等等,等等。比,难免论是非,分高下,定去取,这就不得不有个标准。而说起标准,问题就复杂了,其中最难的一个是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用的。为了减少头绪,举我心目中的三个大户,传统、权威和理性。

先要解释一下,这分类是方便说,深追则会发现,比如说,传统也是一种权威,用传统或权威为标准,用的人也必以为,如此选用正是信任自己的理性。这里是取其分,或者说,我设想的特点。以下说说各自的特点。传统力量大,以“丧死”为例,提倡并实行火化已经不少年,仍有不少人相信入棺土葬是优待,这是评高下,以传统为标准而不问理由。权威呢,有权有威,自然就更容易成为评定是非的标准。例可以举百科全书那样多,只举一个,是直至今日,不少人谈“红”,拿起笔还是反封建,反封建,我就始终看不出来,喜欢吃女孩子唇红的行为何以能够与反封建和平共处。不看事实而接受口号,这是无理由地相信权威,权最大即最正确是也。理性就不是这样,要讲理。讲理?太难了,就是容许讲,也不得不承认,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或说见仁见智。

这是说,找到个人人都首肯的理不容易。可是我们又决不可走到对面,不讲理。那么,要怎样建造这个理呢?我的经验,由原料方面说,除上面所说多见多闻并比较之外,还要,一、自己多有求是求好的深情;二、多读,看看古今中外的贤哲对于修齐治平等大问题是怎样想的。这多种“多”积聚,融合,会产生言之成理的一以贯之,以之为标准评论事物的是非、好坏,而不管传统,不管权威,就是信任自己的理性。那么,在这本书里,我述说己身之所经历,有时对人对事不免说些评论性的话,是不是都以理性为标准呢?曰,也只是心向往之而已。但愿望却是奢的,只说个分量最重的,是希望下一代以及下下代,由于看了我的以诚相见之文,就能够更加明白,为了群体的前途,个人的幸福,我们应该保留的是什么,应该废弃的是什么。可是语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那就退一步,说是仅供参考吧。

说完了,想起还有个老套,谢,也要说说。先要谢鼓励我写这本书的诸相知,没有这些位的鼓励,我是没有勇气拿笔的。其次要谢徐秀珊女士,她帮助我编了几种书,并做了许多杂事,使我能够有时间写这一本;单说这一本,由复印、校阅直到联系出版处所,都是她。再其次是走到封面,两位,出力大小不一样,谢就宜于分别对待:启功先生题写书名,我眼见,是谈笑间;毛国宣先生设计封面,我未眼见,用多大力量我不知道,总不会是“谈笑间”吧。

谢完,还要说个遗憾,是这样的对镜看自己的书,很希望有恩的,有怨的,都能看到,可是其中有些先我而去,新观点是九泉之下无知,我想呈座前,请指谬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