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病,我于1995年住了两次医院,主观上,自己的祸福比国家兴亡还重大,也就想说说。标题像是有点怪异,这里先说说来由,是第一次因心律不齐住安贞医院,其时启功先生因腿疾住北京医大所属什么医院,都是病中有闲,借现代科技的电话之光,不面对而侃了不少,只说其中我认为最精彩的是:
启:我们的心都坏了(曾因心脏有病住医院)。
我:正是心都坏了,您是先坏的,我是后坏的。
承认心坏了,绝妙,可惜没有今代的临川王刘义庆,不能掇拾入《世说新语·言语》篇。遗憾要设法补偿,人微言轻,没有别的办法,拿来作一种碎影之题吧。
接着说心坏(当然只能用唯物主义)的实况。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小寒起于何时,因为自己非官而且大,没有保健医生如影随形,连放屁不能响也记录在案,也就只能说不知道了。大寒呢,自己有记录,是1989年的11月25日,我住在北京大学朗润园,早晨六时左右起床,照例下楼西行,到湖北岸散步,中间夹一段跑步。这一天跑,刚一举步就感到无力,而且紧接着就想找个地方坐坐。心生疑虑,不通医学也会想到或与心脏有关,摸脉,立刻找到原因,是不只跳得快,而且间隔不均,常常紧连着跳几下。
对于有病,我惯于多信天道,即不跑医院,坐于斗室或卧于斗室静待转机。这一次还是走老路,虽然有同楼的通医学的人怂恿往医院,我仍是卧床等待转机,未往医院。静待了一昼夜,转机未来。又静待了一昼夜,即到27日凌晨,转机仍未来。我有些怕,不是因未往医院而后悔,是自己依据常识而判断,显然是心脏工作能力下降,不再能担当支持我出门挤公交车、入门写不三不四文章的重任,我此后将怎么活下去呢?也只有起用祖传的认命之法,走着瞧。正在这样自慰,出乎意料,到上午九时,忽然感到来了转机,最突出的征象是由浑身无力变为像是各部位都有余力。摸脉搏,果然复了原,均匀而不快了。我的静待转机的办法胜利,也就不多想有关心脏的问题了。
说胜利,实际并没有彻底胜利,因为那次开卷第一回之后,1990年到1994年,共五年,总反复有二十次以上。都是乍来乍去,时间比第一次短,有的短到只是一二十分钟。说与医务室,给一种治心律不齐的药,吃一些,有效无效自然难于证明,幸而即使光临,不久辞出,影响不大,人之性,日久,任何不适意的事也会变为无所谓,总之我就淡然视之了。想不到这偷安的局面未能长此延续下去,是1995年的4月4日,周二,我照例要进城,早起,收拾,提起书包,忽然感到无力,气短。如见故人,熟识,知道是心律不齐反复,沉吟一下,老皇历,以为不久可以恢复,还是挺着,登上班车入城了。
到社里,我自己不谨慎,求个年轻人去医务室拿治心律不齐的药,可能这位年轻人绘影绘声,于是而医务室的大夫,而社里的高级人物,都知道了。来询问,我说老毛病,不久就会平复。可是这一次,老皇历竟不灵,也因为入城的几天照例不得闲,人来人往,未多休息,过了一昼夜,未恢复,又过了一昼夜,还是未恢复。时间拉长,超过第一次,想亡羊补牢,于6日晚回家,卧床休息。更想不到,7日晨,已三昼夜,8日晨,已四昼夜,仍不恢复。常来电话问情况的社里出于关心老职工的厚意,不再迁就我的天道主义,来车来人,把我送到主要对付心脏病的安贞医院。检查,给些药,本来可以吃吃看,想不到由另一个渠道又来了厚意,是有个亲戚在中华医学会,神通广大,当天下午,未办住院手续,就把我推进高干病房。这之后是想住也得住,不想住也得住,我也就只好仍是已成事实,不想它了。
其后是住进去之后,恕我比喻不伦,也许与住监牢有类似之处吧,就不再有自由。医院也有惯例,你在门外,不管,入了病房之门,就要检查各部位,由头顶到脚跟。而时间的安排自己不能知道,所以每日早饭(还有不许吃早饭的时候)之后,就要如住监牢之等待开庭(旧曰过堂),也就有点忐忑不安。检查,有如过关,有的容易过,有的不容易过。幸而未借助于鸡鸣狗盗,都顺利过去;意外,还受了两次表扬,一是除“心坏了”之外,一切都正常;二是夹鼻孔,口中插圆桶,吹一种什么,力量不小。不过表扬是表扬,最后判决,还是不能不依法并查有实据。经过三位专家诊断,作了结论。有垂头丧气的一面,是如此年岁,心律不齐不能治愈;还有扬眉吐气的一面,是慢慢适应,关系不大。我守医院的清规戒律,绝对服从,如此如彼而不问所为何来。到近尾声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两个问题。一个问专家,说我还有一本书没写完,能不能继续写,答没关系,可以写。还有一个问病房大夫,问这一次出去戴不戴帽子,如果戴,戴什么,她答得简明干脆,冠心病。就这样,住了一个月零一天,于5月9日,仍以住监牢为喻,不是无罪释放,是假释待审吧,出院了。
住院的生活也有值得说说的。医院的设备不坏,病房的东门外有个不小的花园,内有假山、水池,种各种花木,正是暖春,牡丹开得很好。早晨空气好,可以到那里散步,温习我的蹩脚太极拳。因练太极拳,结识个病友,某中专的女教师王妙华,原来我们住得很近,出院后还有些来往。这是新相识;旧相识,依世风要来问病,就为数很多。我感激,但是,不是对人,是对事,也不免有些意见。这是都不空手来,必大包小包,谈一会儿,放下,走了。我怎么处理?水果之类,我不吃,不敢转赠护士等人,据说这算犯规。只好嘱咐家里,几乎天天要来人,往家里运,到那里再想办法。
还有,据说是由外国学来的,送入口之物,级别不够高,要改为送入目的,曰鲜花。我不赞成这类新玩意儿,因为据说,很贵,而在我的眼里和心中,却是百分之百的无用,不如一个烧饼,只是人民币三角,却可以吃。可是人家的高(高抬我之高)意,要谢,谢完了还是要处理。陈之案头?过于多,放不下;过一两天,如佳人之年老色衰,更不好办。又一次急中生智,斗胆走向病房的值班室,问送鲜花算不算犯规。答不算,我如罪犯闻大赦之令,再有鲜花入门,待送者出门,立即转往值班室。所以想在这里说一下,估计我是还会住院的,诸相知相识,肯枉驾,我感谢,只是恳求都空手而入,如果必欲从旧风或新风,持礼物,那就买个烧饼吧,惠而不费,我加倍欢迎。
出院了,依常情,应该算做完事大吉,然而不然。在病房的后一半,感觉食欲减退,而且像是越来越厉害。以为是少活动,身体不需要,希望出院后能渐渐恢复。可是出了院,过了些时候,上饭桌,不想吃的情况有增无减。我还没有为此深思,家里人沉不住气了,把学医在张家口医学院工作的大女儿叫回来。拉我到光多的阳台上去检查,以目验目,发现眼内泛黄色,疑是黄疸。又过三五天,胳臂的皮肤也泛黄,不必疑了,断定是黄疸。立即找原因,肝受损是确定的,何以肝会受损?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可能是肝炎。为确诊,跑医院,安贞,北医,都说不像。那么,是什么呢?起用归纳逻辑的求因法,这不是,那不是,只剩下一种可能,是药中毒。住院,吃的一种西药名地戈辛,有毒,每天早晨吃一片(其实很小),已经吃了五十一片,发现黄疸后问两个专家,都说量过大,像我这年岁,应该半片。原因大致定了,治法单纯,吃养肝退黄药。合中外兵力,恨病吃药,一天不知道吃多少种。若干次。何以恨?无力、无食欲之外,最难忍的是皮肤发痒,难入睡,有些地方挠得血染内衣。
真想不到,出院之后反而病重了。也就只能静待,待药力和时间送来转机。从5月9日出院算起,大折腾一个多月,病情才有消减之象,只是不快。为增加静待的坚忍力量,我又拿起笔,断续地写一些。记得是过完了8月,这次的意外之灾才算是未胜利而结束。——也可以说有个胜利,从俗,露脸的事要外扬,这里记一笔。是正急于“扫黄”的时候,来探病的人中,不只一位,劝我接受气功疗法,并说,如果我同意,他(也有她)可以带某某大师来。我说我不信,好心人责我过于主观,说应该实践之后再下结论。我的怀疑主义受到挑战,一时无名火起,决心应战,说,可以尝试一下,但要先提三个条件,一是不给钱,二是发功不附带条件(如说,因为你不信,也可能不灵),三是见效要立竿见影,比如至多三天,黄尽退,如果真能够这样,我保证写文章,公开承认怀疑是错误,应该信受,现在当下,我昼夜二十四小时在家恭候,希望随时光临云云。至此,我不得不说一句胜利冲昏头脑的话,是直到我黄已退尽,也没有一位能发功扫黄的大师光临,我也就不必执笔,公开承认错误,而改为电告于光远先生,说同他一样,我也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