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黄昏时到达上海。
沙场码头在黄浦江的深处,过了闵行。沙场老板是一个湖北人,却学了上海人的派头,短袖T恤,油头粉面,他抓了一把黄沙说:“十八。”和尚说:“二十。”他说:“十九。”和尚说:“二十。”他说:“十九块半。”和尚还是说:“二十。”沙场老板也不恼,说:“你狗日的嘴里吐金呢。二十就二十。”和尚就拎了两条硬壳子红双喜香烟上去打点工人,让他们用翻斗吊沙时爱惜一点船板,清舱时尽量彻底一点,新民正感叹做船老板也不易,刀疤脸穿戴一新地站在他面前,说:“大哥,借200块钱给我,明天老板付了工资就给还你。”新民没想到他也叫他大哥,新民掏出了钱给他,刀疤脸就喜滋滋地上岸上了,和尚女人在背后“嘻嘻”地笑起来,说:“大哥,你知道他去干吗”新民说我怎么知道,和尚女人说:“他是去玩女人呢!”
“他搭上了一个暗娼,本来和丈夫来上海打工的,丈夫死了,她养活不了儿女就做了皮肉生意。安徽佬居然就迷上她,把工钱都贴光了也不晓得悔呢。”
陈新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倒是替刀疤脸感到有几分慰籍。
吊车二十四小时不停,船壳渐渐浮出水面,上下都要搭跳板了。和尚招呼新民,走:“大哥,和我结账去。”
沙场老板的办公室看上去是间简易房,进去才晓得别有洞天,立式大空调,冰箱、电视、音响俱全,都是日本货,沙场老板坐在老板桌前,挺像一回事,他扫了和尚新民一眼,说:“发财了,请我吃饭吗”
和尚说:“晚饭我包了,没问题,只是我大哥来讨钱,求您能不能把账都给结了,让我对大哥有个交待。”
“你大哥”沙场老板打量着陈新民,像审视一个什么假冒伪劣产品。
“老板。您答应过下趟来结清账的。”和尚一副可怜相,和刚才讨价还价的神态判若两人。
“我说过吗”沙场老板说:“我说过也没用,建筑工地上的工头天天说明天给钱明天给钱,可没一次算数,和尚,别跟我磨蹭舌头,没用,老规矩,以前的留着,这次还是付三分之二。”
陈新民说:“那你能不能把欠下的钱打个欠条”
沙场老板惊讶地看他一眼:“打个欠条你狗日的还挺懂法律,我打个欠条让你去法院告我工地上可从没打过欠条给我。”
陈新民说:“工地上打欠条是你与工地上的事,可沙场必须打欠条给我们。”
沙场老板冷笑着对和尚说:“你快把这龟儿子给我带走,否则,我不客气了。”
“你怎么骂人,”陈新民还没说完,脸上就啪啪挨了两记耳光,沙场老板说:“骂你怎么了,再不给老子滚出去,老子揍扁你。”
陈新民想还手,可两只手被和尚死死箍住,和尚抱着他,推推搡搡地走出了房间。
回到船上,陈新民的脸颊有一边肿了起来,陈新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和尚说:“大哥,都怪我,不该让你去。”三木说:“哥,他敢打人,咱们去派出所告他。”
“你以为是在江滨”和尚说:“湖北佬在这里好几年了,各路神仙都喂得肥肥的,再说也就二巴掌的事,派出所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刀疤脸晚饭之前赶了回来,看到陈新民的模样,问三木:“是沙场老板打的”三木点点头,刀疤脸大着嗓门骂道:“操他娘的,每回都这样糟蹋人,还有点做人的味道吗”接着“蓬蓬蓬”地爬上驾驶楼,一会儿,听见他恶狠狠地和和尚吵起来,三木不知道怎么回事,爬上去劝架,可俩人一看见他,就无声息了。?
陈新民没有吃晚饭,洗过澡后和尚拉着他上了岸,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和他去城里散散心。车子停在一处热闹街口。新民下车一看是“夜总会”,新民不肯进去,上海的夜总会不同于江滨,掏你一万八千不眨眼的,和尚却眉头都不皱一皱,推门率先进了,和尚
说,大哥,人活着要想得开才有得过,该省的地方就省,该花的地方就花,今天你放开点,撒撒刚才窝的那满肚子怨气。上海的歌舞厅与江滨城里没有多少不同,只是陪坐小姐的胆子大一些,刚坐下就把腿架到客人的膝盖上,陈新民一会儿就被逼到了沙发的角落里。那端的和尚已经手忙脚乱,嘴里却顾着这边,要小姐服侍好新民。新民就叫小姐点歌自唱,他自已是没有兴致,并且确实唱不出来,说话牵动嘴角都会“咝咝”作痛,小姐一曲唱毕,和尚那边已有浪声迭起,不堪入耳,小姐还要挨过来坐,陈新民说:“你想服务去服务他吧! ”
“你是要我去做‘三明治”’小姐厚颜无耻地笑起来。
新民当然听得懂,拔起脚来就走,大街上灯火通明,反倒显得比白天更多几分都市气派,新民孤零零地立在街头,充分感受到这城市对外乡人的藐视。他看见电话亭,拿起话筒想想又放下了,怎么跟小云讲呢,说自己被人揍了耳光说自己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好容易等到和尚出来,和尚玩兴未尽,埋怨陈新民施展不开,陈新民板着脸不理睬他。
和尚说:“大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知道,我没办法,我是捏在人家手里的面团,一会捏在大哥手心,一会儿换到湖北佬手心,我反正是受气的命,只是连累大哥我是罪魁祸首,我宁愿湖北佬把这两已耳光打我脸上。”
陈新民说:“这话我不要听。”
和尚追上几步,说:“我本来答应了大哥带走六、七万的,现在看来是痴人说梦了。不过我还是会尽量替大哥着想的,这次因为修柴油机船上的钱所剩无几,这一趟净账也就一万五左右,我跟湖北佬磕头作揖,也凑足二万让大哥回去。”
新民在心里苦笑,现在轮到他是为我着想了,可是在心里替他想想,照这样赚钱的速度,三五年之内连船的本钱都挣不下,更莫说高额利率了。
和尚说:“我知道是我陷大哥于不义之地,这次你和三木出来的花费都由我承担,我另外付你们二千。”
回到船上,陈新民睡不着,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倚栏远眺,黄浦江的夜景一派灿烂,却距陈新民似乎很远。陈新民从读初中开始,就没有人再对他吆五喝六,死去的父母都从来不曾动自己一个指头,如今却挨了一个下三烂角色的耳光,陈新民这样想着,不争气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冒出来,鼻翼间唏嘘之声不已,良久,发现一侧有人,擦干眼泪,看出是刀疤脸,刀疤脸说:“大哥,不必难过,
前两回上他的船讨钱都是这样的结果。”
陈新民追问,刀疤脸不肯再说。临走时告诉他,你若想真的讨到底,不妨索性跟船再跑一个航次。
陈新民想想培训班还有一个星期时间,再跑一趟可以增加一万四、五,刚刚萌生想回家的念头便又打消了。只是同三木一讲,三木再也不肯,三木说:“哥,你是有工资的人,我可得靠田里的稻子养家糊口。”
新民说:“也正好就迟一个星期。”
三木说:“哥,说起来你还是农村人,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哩!”
新民说:“你真的就走,丢下我”
“也不一定非要走。”三木忽然变得姑娘似的害羞说:“如果哥把老屋的钱清了,我也不在乎这一季收成!”
陈新民想不到三木此时会趁机提出老屋的事,心里升出一股恶火:“你,你——你这就给我滚,滚得越快越好。”
三木上船以来除了吃就是睡,新民还以为他不想心事,没想到他脑子并没闲着,一直拨拉着肚里的算盘。新民一发火,倒把他吓着了,说:“哥,你别发火,我不走还不成吗我不走就是了。”
听了刀疤脸有意无意那几句话,陈新民留了个心眼,和尚真的拎来了三万现金,又添上二千,说连买菜的钱都没留下。陈新民打了收据,只说到南京后回家,便立即上岸,先把钱向家里汇了,顺便在附言上向小云报了平安。回到船上,却说不走了,再跟一趟船。这回轮到和尚跟他急了:“大哥,你这不是存心耍我吗”
和尚说:“不错,我是不义,没能主动还大哥的钱,可大哥,你别忘了,你也不仁,我和尚祖宗八代没上过大堂,没吃过官司,是大哥你让我拔了一回尖,出了一回风头。有名有姓的大号黑纸白字在大街上晾着。”
新民似乎觉得有点理屈,可一想,这算怎么回事,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机关干部,通过法律维护正当权益,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
和尚是不会和他坐下来沦理的,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接下来船从上海开到南通,和尚再没和陈新民说过一句话,吃晚饭时,端上桌的就一份榨菜,和尚女人对新民解释说:“钱都凑给大哥了,实在对不住,请大哥和三木谅解。”
三木把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眼睛看着新民,和尚仿佛没听见女人说话,自顾端起碗咬着酱菜,把一碗白饭三下五除二扒下肚。新民心一横,也拈着一根酱菜,往嘴里划拉米饭,新民对自己说,吃下去,一定要吃下去,小时侯这种大米饭想吃还吃不上,上小学时忆苦思甜吃糠菜都咽下了,何况今天是一碗白米饭。
可更艰苦的事还在后面,洗澡时,和尚女人说水脏了,和尚不小心漏了机油进去,三木不信,钻进底舱去打水,果然水上漂着一层油花,和尚早用吊桶打了江水在擦身,一脸的得意,陈新民自然知道那机油不是漏进去的,也不吭声,将水倒了,去打江水洗澡,陈新民想,和尚,亏你想得出来,想用这法子赶我别忘了我陈新民也是从小在泥水里滚大的。
陈新民不愿多看见和尚,洗过澡,就去甲板上纳凉。夜深了,刀疤脸催他回去睡,说露天睡会着凉,并且第二大乏力。刀疤脸说:睡不着,你就睡驾驶室去,那里凉快。
陈新民睡在了驾驶室,驾驶室后座是一张长沙发,把两边门打开,有穿堂风吹过,蚊子歇脚不住,显然刀疤脸是把这里当作福地的,可是刚睡下不久,就听见和尚夫妻俩说话声音,异常清晰,仔细搜查,原来是沙发的下面有一个窗口,漏出和尚卧室里蓄电灯暗黄的光芒,从这窗口看下去,居高临下,卧室里一目了然,左边是和尚夫妻的床,右边是一排矮柜,船上人的习惯,家具都是固定在墙上,防止船摇晃时乱滑。蓄电灯放在矮柜上,柜脚摆着一把长柄的太平斧,灯光尽管昏暗却也把斧头照得晃眼。
和尚夫妻俩突然停止了低声说话,陈新民以为发现了自己,立即有了做贼被抓的慌张,屏声息气,躺到沙发上不敢动一动,过了一会儿,有声音传进新民的耳中,却是和尚牛一般的喘息和他女人压抑的呻吟,陈新民后悔不已,觉得受了刀疤脸的愚弄,心里骂着刀疤脸下作,自己却真的无法入睡了。
第二天,和尚夫妻俩如法炮制,最让陈新民受不了的是断了茶叶,在办公室呆了这么多年,茶杯捧惯了,一时三刻离不开身的,即使上新河那几天,整日奔波,茶叶也随身带,现在上了船以为不需要“备战备荒”,却真的让断了退路。陈新民捧着一杯开水,从船尾转到船头,还是刀疤脸救了他,尽管是几块钱一斤的劣质茶叶,也让陈新民感激不尽,忘记了昨天的芥蒂。
“睡得怎样”刀疤脸问。
不提也罢,提起来新民就忍不住数落,“老哥讲起来还长我几岁,怎么能让我去做那没皮没脸的事”
刀疤脸弄清了新民所指,不笑也不恼,正色说:“你若是信我比你年长几岁,还想要到你那几个钱,你在驾驶室再睡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