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山不高,半山腰上偶尔也建筑了几户人家,出其不意地散点各处。我从旅馆后面的小路上了山。昨天一夜大雨清洗,左山上颜色分明,黑绿的树木,青翠的灌木,长满铁锈红的石头和暗绿的青苔,阳光照耀下发出清明的光泽。沿曲折不定的小路进山,一路上树影班驳,像踩在水上。林子里蝉鸣稀疏,偶尔在某处传来几声鸟鸣。刚开始有点热,渐渐深入林中以后,山上风大了起来,清凉宜人,后悔没带本书上来,否则找一块阴凉的石头坐下,翻上几页一定是件惬意的事。在路边的岩石上,不时还能见到名人的题字,仔细辨识之后,竟然发现还有苏轼、米芾的墨迹刻石,不知是真的假的。
如果说左山和其他地方的小山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那么爬到山顶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山顶,站在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顿觉心胸陡然阔大。万里晴明长风浩荡,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让我产生一种类似烈士的悲壮感。大平原在脚下像布匹一样连绵地展开,绸缎似的原野,蘑菇一样的村庄,目光有鸟一般滑翔的快意。最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的是流经山后的运河。河道不是很宽,但河水清净,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汤汤不绝的玉带,水面上波光闪耀,不远处还有两条小渔船,一人摇橹,一个人蹲在船头撒网,要么是收网。
我坐在山顶上,倚着大石头,尽管多年来跑了不少地方,但却很少能够安静地坐在高处向远方长久地眺望。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需要常常作这样的眺望。那么高又那么远,让我想起倏忽已过的岁月,一晃就三十多了,马不停蹄,两手空空,还是个孤家寡人。我看着远处两眼发呆。风声过耳,周围一片喧哗。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上稍稍安静了一些,山下平原的深处升腾起氤氲的烟雾。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老板娘站在大石头边上,我没听到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老板娘,你怎么来了?”
“找你回去吃饭呀,都三点了。”老板娘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八年前我过来找过你。你还记得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老板娘就一直在暗示和提醒我,她的意思是我们见过,好像关系还非同一般。这就怪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甚至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觉得眼熟。世界这么大,眼熟的人多呢,而且漂亮的女人总让人觉得眼熟。
“你认错人了吧,老板娘?”
“不可能认错,就是你。你的声音这辈子我都忘不掉。”老板娘说,目光坚定。“八年前你和我好过一次,然后一走了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确信没有认错人?说不定那个人的声音和我差不多。你记得他长的也和我一样?”
“昨天晚上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楚你的脸了。昨晚看到你我就全记起来了,国字脸,浓黑的眉毛,还有右耳朵上的那颗痣。”她的两手十指交叉,不停地蠕动和颤抖,显然比较激动。“不会有错的。客生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看他的脸形和眉毛。他是你的儿子。”
我立马从石头上跳起来,我竟然连儿子都有了。荒诞。我从不记得和哪个女人有染,现在连儿子都凭空冒出来了。不过那个孩子的确是国字脸浓眉毛,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在哪里见的面?儿子又是在哪里出生的?
“就在这里,左山,养蜂场旅馆。”她说,言辞凿凿。“你不记得了?八年前你和一个女孩来这里,你们在养蜂场旅馆住了一个星期。那时侯养蜂场旅馆门外还有大片大片的蜜蜂,那时侯火车一周才经过左山一次,所以你们只能在这里住了七天。那时侯旅馆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死,他们只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我在旅馆里当服务员。你不记得了?你说你喜欢我,说我长的很漂亮,我也喜欢你,你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那天晚上下大雨,你把我留在房间里不让出去,我们就,就那个了。”
不可能。我在脑袋里找了半天,丝毫找不到那天晚上的记忆,甚至连有关左山的记忆都找不到。我只记得摇摇八年前曾对我说过,左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时间了我们就去玩一玩。
老板娘默默地哭了:“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我嫁给了这个小男人,原来我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可是我发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想把它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嫁给他了。这些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的儿子在这里,我给他取名叫客生,一个客人的儿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得很伤心,为了证明我们的确曾有过一段缠绵的往事,她向我详细地讲述了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情。随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初秋的某个傍晚,我和一个女孩在大雨来临之前来到养蜂场旅馆,身上还带着火车和煤渣的气味。老板打发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把我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那个姑娘淳朴羞涩,像一朵待放的菊花。她给我们做饭、打水,还带我们到左山附近游玩,一路小声地介绍左山和运河。那时侯还有养蜂人住在山脚下,她领着我们去看蜂巢。同行的女孩喜欢到处乱跑,我却喜欢待在一个山顶的石头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再看一会儿山下辽阔的平原。她常常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差遣下到山上来找我们回去吃饭,然后她知道我喜欢看书,知道我喜欢她。于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她送水时被我留在了房间,在那个古朴的房间,她说我一看到那个房间就喜欢上了,在那张雕花的老式木床上,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远方客人,把她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若干天以后,她发现,她不仅被我改造成了女人,同时还改造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