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九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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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盘磁带是叔叔从收音机里录下的。刚开始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觉得不一样。竟然会有这样的音乐,一听就让人全身不安分。有点怪。听几次也就扔下了。前些天突然在电视上看见几个穿着金光闪闪衣服的年轻人跳动作怪异的舞蹈,伴奏的就是他之前录过的音乐。这一回他喜欢的是那种怪异的舞蹈,有点神经质,慢的时候觉得活着都很艰难,快的时候则完全随心所欲,胳膊腿乱抡乱甩,无所顾忌,尤其是动作的转折过渡依赖一个个身体关节让我叔叔感到新奇和好玩。他把磁带找出来,一个人在广播室里一遍遍听,身体跟着动起来。就喜欢上了。我叔叔来到七万的美发室里,对聚在铁皮屋里的二流子们说:

“听过那种音乐吗?看过那种舞吗?”

他们说:“听过。看过。就是不会跳。”

我叔叔整天跟广播打交道,大家都认为他对艺术这东西懂。我叔叔当仁不让,说:“既然这样,我来教。”把广播室的录音机拎过来,不管对不对就扭起来。不太像,甚至很不像,但也只好这样了。

长头发的二流子们喜欢得不行。这家伙懂艺术。我叔叔跳啥是啥。

在花街这样的地方,任何外来的东西都只能慢热,但是舞蹈例外,它能让年轻人动。激烈的动起来的生活充满魅惑,是好日子。开始三两个人跟着叔叔跳,然后五六个人,现在已经到了两位数。两位数的二流子一到晚上就聚在七万的美发室里,心里痒得难受,希望我叔叔过去帮他们挠。在大喇叭里放,也是他们的主意,好玩的东西,让大家都听听嘛。

布满闪电的音乐大喇叭里一共放了三次,第三次正在响,大队部领导冲到广播室,对我叔叔大喊:陈平,停!我叔叔叫陈平,正在跟着音乐一波三折地扭胳膊。四条街上的一大部分人耳朵受不了,领导耳朵也受不了。什么玩意啊,乱糟糟的怪叫,关掉。

父母的话可以不听,领导的话不行。我叔叔此后再没有在大喇叭里播放带闪电的音乐。要听私下里听,或者到七万的铁皮屋里听。聚到美发室里的人更多了,姑娘们偶尔也会过来看看,嫌挤了。七万就和几个二流子把他的床和堆放的杂物清理出来,该去哪去哪,反正场子得腾出来。七万跳不了舞,他个瘸子,动起来找不到平衡。但他愿意大家都来,人气旺生意就好,没有谁的头发不得不理,但你整天在剃头匠面前转,可理可不理的时候就理了吧。他希望他的铁皮屋里能把全世界的年轻人都装下。

腾地方那天我叔叔也在,他随便放了一张唱片让大喇叭自己响,跑过来规划七万的铁皮屋,如何布置才能最科学地利用空间。跳舞是门艺术,艺术也就是科学。我爸妈在码砖头,累得直不起来腰,他们差我去叫叔叔。我们干活都累死了,你还在那里瞎折腾。我也很生气,抱着腮帮子歪着脑袋来到美发室前。一辆巨大的电驴子从花街上冲过来,我赶紧避到路边。一个女声叫:“停下!”电驴子嘎吱就停下了。我才看清电驴子究竟有多大,很大,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电驴子。我听说,大的电驴子就得叫摩托车了。那辆摩托车很大,头高尾低,宽阔得像只船,跑起来的感觉如同船在逆水而行。问题是,那摩托车还放着音乐,和叔叔在大喇叭里放过的一模一样,但声音更好,清晰,弥散,像是从火热干净的地方传过来的。车头和车屁股上有红蓝两色的灯在交错闪烁。我在电视里都没见过。车上两个人,男的一只脚撑地,长头发扎成马尾巴,胡子只留了下巴上的一小撮,戴大墨镜。女的坐在后面,大墨镜后面是一张雪白好看的脸,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绿军装。她抱着男的腰又叫:

“停下!”

男的说:“干吗?”

“你看,”女的说,突然指着我,“他的脸。”我赶紧捂住我的大肿脸,转身要走。我怕见生人,尤其是这样的,方圆五十里绝对出产不了。我最远去过四十里外的县城。“别走啊,”那女的说,“你是不是牙疼?”

我站住,对她翻一个白眼。

“我说的没错吧,”她对马尾巴男人说,又对我招招手,“小家伙,你牙里生虫子了。”

还用你说。我转身要走,突然想起是来找叔叔的,又折回身。铁皮屋前已经站了一堆人,手里拿着杂物,有人腼腆地看着车上的两个城里人,有人的下巴管不住就挂下来了,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穿军装的女的。她的墨镜摘下来,眼睛大,睫毛长,我都看出来她很漂亮。

“小家伙,有卖汽水的吗?”她问我。

我指了指刚搬到南大街的老歪的杂货铺,现在改叫“老歪大商店”了。

“我小时候也牙疼,”她摸着自己的脸说,“肿得比你还大。哈。”

他们把摩托车停下来,向老歪大商店走。音乐继续响。然后每人拿着两瓶汽水走回来,女的一边喝一边拿另一瓶汽水向我示意,让我喝。我慌乱地指着自己的牙,我的意思是太甜了,牙不行。那女的就笑了。马尾巴男人问铁皮屋前的一堆人:

“哥们,这地方还有哪儿好玩?”

二流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我叔叔挺身而出。他去过几次市里买广播器材和唱片,跟大城市里的人打过交道。“运河,”他说,“还有花街。老房子。”

女的两手一摊表示失望,看马尾巴男人时眉毛直往上挑。

“刚从那边过来,”马尾巴男人说,“船也坐了。水还不错。”

老歪在店里冲这边喊:“喂,汽水还有。”

七万几个咧开嘴笑了。这老东西,想钱想疯了。

我叔叔也卷着舌头学人家说普通话:“哥们,你那曲子好听。”

“是么?谢谢。”马尾巴男人说,一手拎一只汽水瓶子就跟着扭起来。

七万门前惊叫一片。一个人对七万说,关掉关掉。七万抓着裤管去关屋里的录音机,崔健正在唱《一无所有》。

“你们也会——”我叔叔说了半截子赶紧改口,“跳得真好。”

“这霹雳舞,太空霹雳,容易。”马尾巴男人说,示意女的也跳一下。那女的真的就放下汽水瓶子跳起来。本来挺温柔漂亮的一个女人,动作一起眼神就变了,生出一股子冷飕飕的邪气,硬得像玻璃。连我都看出来了,这才是舞蹈,动作和音乐之间和谐无间。两个陌生男女就在南大街的路中间跳上了。霹雳舞。太空霹雳舞。听见这名字我叔叔和那帮二流子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总算知道这叫什么舞了。

他们一直跳了大半个小时,直到马尾巴男人踢翻了一只汽水瓶子。他们停下来时,音乐也结束了。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太阳在西半天摇摇欲坠。我叔叔去老歪店里给陌生人又拿来四瓶汽水。

“这里距城里还多远?”马尾巴男人问。

“急着赶路?”

“就是找个睡觉的地方。”

“住在我们花街行么?”我叔叔脸都憋红了。

“有旅馆?”

“一定能让你们住下,”我叔叔说,“你们,能教我们跳舞么?我随便问问。”

马尾巴男人看看那女的,女的说:“随便啦。”

马尾巴男人拍一下我叔叔的肩膀:“没问题,哥们。”